这般一来,他母妃与嫡福晋在后宫里得罪了独宠多年的令贵妃;他的亲岳父又在前朝“帮”他将各地督抚大员得罪了一个遍。前朝后宫,他都只剩下了被动。
他没福气得来雪中送炭,一次次等来的,唯有雪上加霜。
永琪这般忧心忡忡之下,八月来了。
热河的八月已经先京师一步,迎来了秋日的天高气爽。经过了从闰五月以来的雨水黏腻,这般的天高气爽,便叫人的心头都跟着舒一口气去。
因皇帝的万寿便在八月里,这便在御驾离开避暑山庄,从波罗河屯行宫处,哨鹿行围便已然连日展开。
皇子皇孙们个个儿抖擞精神,都想在行围之中得皇帝青睐。尤其是刚刚发生的信郡王德昭子孙不善骑射,而失去王爵承继资格的事儿,更是给所有的皇子皇孙们敲响了警钟。
谁都不想叫自家的王爵之位,因不善骑射之故而失去承袭资格,旁落别支去。
故此今年的皇子皇孙们便格外警醒去,人人皆上马,谁都不想在皇上心中留下不善骑射的印象去。
这样一来,今年行围的竞争,便较往年更为激烈。
在去年失去行围竞射的机会之后,今年永琪的求胜之心原本最盛;可是今年却遭逢到这样的形势,叫永琪也全然意外。
如今只要举目所及,便都是皇子皇孙们各自上马,不顾一切狠练骑射的情景……永琪虽说对自己有信心,可是也难免忧心忡忡起来。
此次秋狝木兰,永琪恼了鄂凝去,而英媛则留在京中照料孩子,永琪随身带来的是另外一位“皇子使女”胡博容。
永琪这几天的心神不宁,便叫胡博容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兆祥所里三位妻妾的地位,胡博容最有些尴尬。另外两人,鄂凝是嫡福晋,英媛有了儿子,胡博容自己虽然也曾为永琪产子,可终是夭折……
胡博容这次能随永琪同来,自是珍惜这个机会,伺候得都更加小心翼翼。
胡博容也知道这会子她便是出言宽慰,却并不能改善永琪所面对的情势去。既然解决不了问题,一味的劝说,反倒可能叫阿哥爷心下更为焦躁。
胡博容便选择沉默相伴,夜晚更拼尽温柔,用无言的肢体语言,去帮永琪放松身心。
永琪白日里默默隐忍,凡事依旧要做到最好,绝不能叫自己的焦虑显露出来半点;夜晚里,便也唯有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压力……故此这些日子来,对胡博容在床笫之事,也果然是用了更多的力气去。
便是每次大汗淋漓地结束,都叫体力耗损,可是他却都并未放在心上。他毕竟才二十二岁啊,正是一个男子身子最强健的时候儿,便是这么点儿损耗,睡一觉便足以补回来了,他便也并未放在心上去。
况且虽说坝上草原已先来秋凉,可终究还是八月里啊,便是折腾些,也冷不着、冻不着去。
两人心同此处,便越发动情尽力,直是每晚笙歌,尽夜贪欢了去。
每次尽兴而眠,永琪因满身出透了的汗,便都推开丝被去,尽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全然不将坝上草原夜里的秋凉放在心上半点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的不小心,在皇帝到达巴颜沟附近诸大营,连日哨鹿之时,永琪再上马,便总觉腿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来。
可是那疼痛却不在表面,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来;那痛是隐在肌骨深处,摸不着看不见。
永琪也曾有心想召太医来瞧瞧,可是一来无法准确描述病情,二来也是不想泄露自己是贪欢所致;三来,他更担心太医会劝他休养,放弃上马行围。
他便依旧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便也不将那疼痛放在心上了,没叫太医来看。
心下也是想着,总归待得回京之后再叫太医来看,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他这腿上的疼痛,便连胡博容都没有告诉,唯有自己一个人咬牙藏着。
先前几日还好,可是这日哨鹿时,因哨鹿要连续两日;头一日追逐鹿群,将鹿群驱赶入窄仄之地去,所有参与行围之人就在山林之间露宿一晚,第二天趁着天蒙蒙亮,鹿群喝水之机,左右形成合围去。
这一晚在山林之间露宿,又受了些秋日坝上草原的寒露,永琪的腿便疼得更钻心刺骨了起来。
可是天亮时哨鹿在即,他只想着不顾一切拔得头筹去,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的腿去呢。
待得天蒙蒙亮,随着鹿哨漫山遍野的响起来,左右合围形成。鹿群慌乱逃生,众人便都跃上马背,吆喝而追。
这样晨雾蒙蒙的林间,阳光未起,晨露未干。远处的草尖儿、树梢上,甚至已经隐约接了霜气去。
在这样儿的情形下纵马狂奔,他的腿便真真儿成了酷刑,叫他连马鞍都要坐不住了。可是他一心只顾向前,不惜一切去,这便在马匹四蹄腾空,要越过一根横在头里的树杈时,他的腿便夹不住了马腹,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周围跟从的宗室子弟、侍卫们都惊住,纷纷急急勒住马头,下马前来救护。
永琪不想如此示弱,忙伏地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快重上马,哨鹿要紧!”
随身的侍卫终是不放心,这便都坚持要查看永琪伤处。
见永琪捂着腿,这便都打千儿跪下,请求永琪卷起裤管。
永琪推却不了,便也不得不卷起裤管来。却也只见外皮只有擦伤,倒没什么要紧去。
永琪便也放心一笑,“早说过了,不过是跌了一下,全无大碍!来,咱们一起上马,非拔得今日头筹去不可!”
永琪因放下了心,重新上马,腿仿佛也只是表皮擦伤的那一点疼;之前潜伏在肌骨深处的痛楚都不见了。他自加倍奋勇,不顾一切,勇往直前!
哨鹿的不光有皇子皇孙这些男儿,更有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的福晋。
今日便连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都亲自上马,陪同皇帝周围,一同行围。
女人们自不计较猎物多少,都只为了帮衬自己的夫君罢了。
舒妃、颖妃、豫嫔、容嫔当中,还以出自厄鲁特蒙古、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豫嫔骑技最好。她便一马当先,甚至将皇帝身畔的侍卫们都给甩开到一旁,亲自执了撒袋箭囊。皇帝搭弓射箭,她便递上箭矢。
同出自科尔沁蒙古的绵德福晋阿日善(意为“圣水”),自也跟从在自己的夫君绵德身边儿。
皇孙“绵字辈”的自都在一处,都以皇家的长房长孙、定亲王绵德为首。阿日善回眸,便看见跟在身后最近的就是绵恩,与绵恩的福晋富察氏。
虽同为皇孙,然嫡庶有别,此时绵德已经是定亲王,绵恩却尚未封爵;而阿日善自己是固伦和敬公主的女儿,皇上的亲外孙女儿,可是绵恩福晋富察氏的父亲福敬,不过只是个副都统。
绵恩便与绵德相差太远。
绵恩便也谨慎小心,自行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策马跟在绵德背后,绝不超过一分去。便连狩猎,若绵德尚无所获,绵恩也绝不开弓射中。
绵恩的福晋富察氏也是与阿日善离得远远儿的,便连衣着都刻意黯淡朴素去许多,绝不与阿日善争短长。
虽说阿日善小心防备着这个小叔,可是绵恩两口子这样刻意的小心翼翼,倒也叫阿日善甚为满意,这便暂且放松了对绵恩两口子的防备去。
既然皇孙里暂且没有敢与绵德争风头的,阿日善的目光便也瞄到了一众皇子身上去。
虽说皇子们都是绵德的叔叔,可是年岁却都是一般大小。如今皇上的储位悬而未定,那么皇子和皇孙便各自都还有希望去。
——不说远的,人家明太祖朱元璋不就是没立儿子,而是直接立了皇太孙,将皇位传给了儿子去么?
还有当年康熙爷早早儿便看中了孙儿弘历,这才有了如今的皇帝去。那这故事,自然也有可能重演啊。
绵德是长房长孙,又是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那便是连皇子们都比不上呢。
阿日善终究是皇帝的亲外孙女,又是唯一的固伦公主的女儿,她的心自是高高顶在天上。这世上能配得起她身份的,唯有正宫皇后了。故此在她眼里,不管是谁,若能挡了绵德的路,便已然不是她的亲人了。
况且那几位小皇叔,都是庶出。虽然既是她的舅舅,又是她的叔叔,可是这情分本就不深。
阿日善便将目光盯在了永琪那儿去。
而永琪的表现,果然叫阿日善“不失望”,永琪在一众皇子皇孙里一马当先,且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劲头儿,当真叫阿日善吓了一跳去。
这份争胜之心,自是阿日善所最不愿意看见的!
这日罢围,皇子皇孙们都呈进猎物,为皇帝贺寿。果然不出所料,永琪猎得的数目最多,生生将绵德压在下头。
阿日善有些暗暗恼火,回到自己帐中,便嘱咐陪嫁的家下女子去请自己母家的侍卫来。
她阿玛是三额驸,也是曾经的达尔罕亲王。虽说后来被革去王爵,皇帝将达尔罕亲王爵给了他兄弟一支去承袭,给了世袭罔替之恩;但是好歹她阿玛也还是达尔罕亲王之子。
而此时皇帝行围木兰,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地界儿。达尔罕王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扎萨克,在整个儿木兰围场所行经的蒙古地界儿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威望去。
阿日善盯着自己母家一众世仆的眼睛,“……五阿哥的生母愉妃,虽说也是同出咱们科尔沁蒙古。可是愉妃的阿玛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披甲人!便在愉妃生子之后,也才得了个六品员外郎的官职去。”
“就这么个卑微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如何敢与我的夫君相争!我的夫君是皇家的长房长孙,更是我科尔沁达尔罕亲王的女婿——在这片坝上草原之上,我的夫君便怎么都不能输给五阿哥去!”
一众侍卫都跪倒在地,手抚心口。
“草原是格格的娘家,格格身份尊贵,如何是一个披甲人的外孙可比!我等只知有达尔罕王爷,不知有五阿哥!”
“我等在此,但凭格格吩咐——”
阿日善满意地笑了,指甲刮着袖口上的绣花,缓缓道,“也不用做旁的。总归五阿哥也算我的舅舅、定王爷的叔叔,况且若是做得过分,倒叫皇上玛父生疑。”
“总归行围又不是一日,皇上玛父在巴颜沟左右要连续行围多日,咱们便不再输给五阿哥就是了!”
阿日善垂首想了想,“不如这样,你们左右也是护驾行围,这便先在兽群周围埋伏好了。只要见五阿哥出现,你们便设法将兽群驱赶开去,不叫他有所斩获!”
“这样儿便是最稳妥、也最容易的法子了。相信无论是五阿哥,还是皇上玛父,都不会起疑……便叫皇上玛父、满朝文武、宗室外藩们都只当是五阿哥自己没本事,就够了。”
一众侍卫齐声应诺,“嗻!格格放心!”
连续多日,永琪再也没能力拔头筹。
非但不能力拔头筹,越往后,他斩获的猎物越少。到最后一天,他呈进的猎物,竟然都没有才十一岁的永瑆多去了。
永琪不明道理,便如被困入牢笼的困兽一般,满心的忧愁如火,表面却又竭力掩饰,不敢有半点表露出来。
这般急火攻心,他腿里的那股子隐痛便越发钻心难忍起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便还是将受挫的缘故,归结到了自己这莫名疼起来的腿上来——说不定便是因为腿疼,驾驭马匹的力道弱了,马匹跑不快,才叫他总是晚一步到达兽群集结之所。
这念头渐渐扎根,叫他自己越发笃信起来。
他便不由想到那同样瘸了一条腿的永璇去……
他心下也是忍不住画魂儿:莫非他这腿莫名地在秋狝途中疼了起来,便是呼应了永璇之痛、庆藻之伤?
那便是——报应了吧?
上天不会报应在他母妃身上,这便都叫他来承受。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有道理。他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生生将这痛苦给咽下去,从未怀疑起这背后的缘故。
京里,到了八月,忻嫔便也闲不住了。
总归皇上归来还早,她便关注起明年小十五种痘之事来。
“你们说,那十五阿哥还敢在五福堂种痘么?终究,魏婉兮的十四阿哥,就是死在五福堂的。”忻嫔问乐容和乐仪。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儿。
主子筹划的事,最终都得叫奴才去办。可是这次主子计算的又是什么事儿呢,这可是要谋害皇子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在今年南巡途中,受了安宁的银子;如今安宁忽然死了,两人心下已是忐忑多日。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还敢去掺和那更要命的事儿去?
——收银子还好说,大不了是自己得咎;可若是谋害皇子,那便是自己一家人都得跟着掉脑袋啊!
忻嫔等了半晌,见乐容和乐仪只是面面相觑,半天都没等来她们的一声动静去,便不由得挑眉。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乐容小心道,“主子……就是因为令贵妃先前已经死了一个十四阿哥,这又得的十五阿哥,她便看成眼珠儿去一般。皇上也在意十五阿哥,镇日说十五阿哥与皇上最为肖似……故此奴才忖着,待得明年十五阿哥种痘,皇上和令贵妃都会格外加小心去……”
忻嫔挑眉,“我当然知道。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防备,可以天衣无缝去?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空当去……”
乐容和乐仪又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去。
乐仪先扛不住,跪倒在地,“主子!奴才劝主子,还请收回此念!”
“你敢拦我?”忻嫔一愣,眯了眼,弯下了身子来,细细盯着乐仪的脸看。
“……乐仪,你这是做什么?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又曾做过了多少事去,怎地这回竟会吓成这个模样儿?”
乐仪一个冷颤,忙垂下眼帘,避开忻嫔的目光去。
“主、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主子。奴才是、是说,呃,主子又何苦这会子要替他人能做嫁衣裳去?奴才斗胆直言:主子终究这会子并无皇子,那令贵妃的皇子便又干咱们什么去?便是有人要计较,那也是皇后、愉妃她们闹心去,咱们又何苦替她们如意了去?”
忻嫔想了想,便也点头,“倒也有理……”
忻嫔说着闭了闭眼,攥紧指尖,“我只是,太恨今年又是她挡了我的道去!好好儿的南巡,本是我复宠之路,可却还是叫她独占了皇恩去,我便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去!”
“瞧她今年那个得意张狂的样儿,我便等不及要狠狠打在她脸上去!若暂且不能打掉她脸上的得意,我便也得设法扎在她心上去!叫她疼,那她脸上便再不能那么得意去了!”
乐容听得心下一片灰烬。
“主子啊,主子这会子怎又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令贵妃身上去了?”乐容忍不住道,“主子今年不是本该将心思都放在皇上这儿么?已是八月了,主子尚未复宠成功,又何苦还要将心思都挪到令贵妃身上去?”
忻嫔一怔,呆呆望住乐容。
“……对啊,你说得对。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与她斗,却反倒忘了皇上去呢?哦,是了,是因为皇上的心思,太难猜啊。我用了那么多的气力,却怎么都还打不开皇上心上那扇门啊。”
“与猜皇上的心意相比,还是与令贵妃斗,对我而言更简单……”
(八千字加更,祝亲们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