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6章 106、彻骨(八千字毕)

阿日善终究是皇帝的亲外孙女,又是唯一的固伦公主的女儿,她的心自是高高顶在天上。这世上能配得起她身份的,唯有正宫皇后了。故此在她眼里,不管是谁,若能挡了绵德的路,便已然不是她的亲人了。

况且那几位小皇叔,都是庶出。虽然既是她的舅舅,又是她的叔叔,可是这情分本就不深。

阿日善便将目光盯在了永琪那儿去。

而永琪的表现,果然叫阿日善“不失望”,永琪在一众皇子皇孙里一马当先,且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劲头儿,当真叫阿日善吓了一跳去。

这份争胜之心,自是阿日善所最不愿意看见的!

这日罢围,皇子皇孙们都呈进猎物,为皇帝贺寿。果然不出所料,永琪猎得的数目最多,生生将绵德压在下头。

阿日善有些暗暗恼火,回到自己帐中,便嘱咐陪嫁的家下女子去请自己母家的侍卫来。

她阿玛是三额驸,也是曾经的达尔罕亲王。虽说后来被革去王爵,皇帝将达尔罕亲王爵给了他兄弟一支去承袭,给了世袭罔替之恩;但是好歹她阿玛也还是达尔罕亲王之子。

而此时皇帝行围木兰,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地界儿。达尔罕王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扎萨克,在整个儿木兰围场所行经的蒙古地界儿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威望去。

阿日善盯着自己母家一众世仆的眼睛,“……五阿哥的生母愉妃,虽说也是同出咱们科尔沁蒙古。可是愉妃的阿玛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披甲人!便在愉妃生子之后,也才得了个六品员外郎的官职去。”

“就这么个卑微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如何敢与我的夫君相争!我的夫君是皇家的长房长孙,更是我科尔沁达尔罕亲王的女婿——在这片坝上草原之上,我的夫君便怎么都不能输给五阿哥去!”

一众侍卫都跪倒在地,手抚心口。

“草原是格格的娘家,格格身份尊贵,如何是一个披甲人的外孙可比!我等只知有达尔罕王爷,不知有五阿哥!”

“我等在此,但凭格格吩咐——”

阿日善满意地笑了,指甲刮着袖口上的绣花,缓缓道,“也不用做旁的。总归五阿哥也算我的舅舅、定王爷的叔叔,况且若是做得过分,倒叫皇上玛父生疑。”

“总归行围又不是一日,皇上玛父在巴颜沟左右要连续行围多日,咱们便不再输给五阿哥就是了!”

阿日善垂首想了想,“不如这样,你们左右也是护驾行围,这便先在兽群周围埋伏好了。只要见五阿哥出现,你们便设法将兽群驱赶开去,不叫他有所斩获!”

“这样儿便是最稳妥、也最容易的法子了。相信无论是五阿哥,还是皇上玛父,都不会起疑……便叫皇上玛父、满朝文武、宗室外藩们都只当是五阿哥自己没本事,就够了。”

一众侍卫齐声应诺,“嗻!格格放心!”

连续多日,永琪再也没能力拔头筹。

非但不能力拔头筹,越往后,他斩获的猎物越少。到最后一天,他呈进的猎物,竟然都没有才十一岁的永瑆多去了。

永琪不明道理,便如被困入牢笼的困兽一般,满心的忧愁如火,表面却又竭力掩饰,不敢有半点表露出来。

这般急火攻心,他腿里的那股子隐痛便越发钻心难忍起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便还是将受挫的缘故,归结到了自己这莫名疼起来的腿上来——说不定便是因为腿疼,驾驭马匹的力道弱了,马匹跑不快,才叫他总是晚一步到达兽群集结之所。

这念头渐渐扎根,叫他自己越发笃信起来。

他便不由想到那同样瘸了一条腿的永璇去……

他心下也是忍不住画魂儿:莫非他这腿莫名地在秋狝途中疼了起来,便是呼应了永璇之痛、庆藻之伤?

那便是——报应了吧?

上天不会报应在他母妃身上,这便都叫他来承受。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有道理。他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生生将这痛苦给咽下去,从未怀疑起这背后的缘故。

京里,到了八月,忻嫔便也闲不住了。

总归皇上归来还早,她便关注起明年小十五种痘之事来。

“你们说,那十五阿哥还敢在五福堂种痘么?终究,魏婉兮的十四阿哥,就是死在五福堂的。”忻嫔问乐容和乐仪。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儿。

主子筹划的事,最终都得叫奴才去办。可是这次主子计算的又是什么事儿呢,这可是要谋害皇子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在今年南巡途中,受了安宁的银子;如今安宁忽然死了,两人心下已是忐忑多日。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还敢去掺和那更要命的事儿去?

——收银子还好说,大不了是自己得咎;可若是谋害皇子,那便是自己一家人都得跟着掉脑袋啊!

忻嫔等了半晌,见乐容和乐仪只是面面相觑,半天都没等来她们的一声动静去,便不由得挑眉。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乐容小心道,“主子……就是因为令贵妃先前已经死了一个十四阿哥,这又得的十五阿哥,她便看成眼珠儿去一般。皇上也在意十五阿哥,镇日说十五阿哥与皇上最为肖似……故此奴才忖着,待得明年十五阿哥种痘,皇上和令贵妃都会格外加小心去……”

忻嫔挑眉,“我当然知道。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防备,可以天衣无缝去?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空当去……”

乐容和乐仪又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去。

乐仪先扛不住,跪倒在地,“主子!奴才劝主子,还请收回此念!”

“你敢拦我?”忻嫔一愣,眯了眼,弯下了身子来,细细盯着乐仪的脸看。

“……乐仪,你这是做什么?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又曾做过了多少事去,怎地这回竟会吓成这个模样儿?”

乐仪一个冷颤,忙垂下眼帘,避开忻嫔的目光去。

“主、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主子。奴才是、是说,呃,主子又何苦这会子要替他人能做嫁衣裳去?奴才斗胆直言:主子终究这会子并无皇子,那令贵妃的皇子便又干咱们什么去?便是有人要计较,那也是皇后、愉妃她们闹心去,咱们又何苦替她们如意了去?”

忻嫔想了想,便也点头,“倒也有理……”

忻嫔说着闭了闭眼,攥紧指尖,“我只是,太恨今年又是她挡了我的道去!好好儿的南巡,本是我复宠之路,可却还是叫她独占了皇恩去,我便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去!”

“瞧她今年那个得意张狂的样儿,我便等不及要狠狠打在她脸上去!若暂且不能打掉她脸上的得意,我便也得设法扎在她心上去!叫她疼,那她脸上便再不能那么得意去了!”

乐容听得心下一片灰烬。

“主子啊,主子这会子怎又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令贵妃身上去了?”乐容忍不住道,“主子今年不是本该将心思都放在皇上这儿么?已是八月了,主子尚未复宠成功,又何苦还要将心思都挪到令贵妃身上去?”

忻嫔一怔,呆呆望住乐容。

“……对啊,你说得对。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与她斗,却反倒忘了皇上去呢?哦,是了,是因为皇上的心思,太难猜啊。我用了那么多的气力,却怎么都还打不开皇上心上那扇门啊。”

“与猜皇上的心意相比,还是与令贵妃斗,对我而言更简单……”

(八千字加更,祝亲们情人节快乐)

庆藻的眼,已是濡湿。

她转头凝视婉兮,“令额娘,我嫁进宫来得晚,于宫里的事明白得有些迟。可是我心下却明白一宗:方才令额娘与我说的话,便是换了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与我说。”

“更何况,翠鬟本是令额娘宫中女子,令额娘能与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更是难能可贵。”

庆藻说着吸吸鼻子,“也必定是令额娘将八阿哥和我放在心里了,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能得令额娘如此,我便是怎么着,都心甘情愿了。”

婉兮轻轻握了握庆藻的手,“傻孩子,我对你并无半点溢美之词。就因为翠鬟是我宫里的女子,我便在这事儿里也担着绝大的责任呢,倘若不是你如此大度贤淑,那别说我保不住翠鬟去,更甚至于我自己都要受到牵连。”

“所以这回当真是你帮了我永寿宫去,也更帮了我本人去。”

庆藻忍住鼻酸,“嘿”的一声笑起来,“若当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婉兮伸手抽出自己的帕子,抬手替庆藻拭泪,“《红楼梦》我也看过了,曹先生对你的认可,果然没错。”

庆藻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令额娘也看过《红楼梦》?”

婉兮含笑点头,“我还知道凤藻宫,知道那能入主凤藻宫的皇妃是‘才选’。那名字里有‘藻’的人,自然是从小就满腹锦绣。这样的女孩儿啊,当真合该选入宫来,给咱们大清当皇子妃呢。”

庆藻双眼也跟着晶亮起来,“因为这本书,我心下只觉与令额娘越发亲近了!”

婉兮微笑,“谁说不是呢?虽你我刚刚在宫里相处一年,可是我倒觉着你仿佛是我亲生的儿媳妇去了。我的小十五啊还年幼,娶媳妇儿还是很久之后的事儿,可是我现在已经尝到了有自己的儿媳妇的滋味儿去了。”

庆藻便又眼中涌出水意来,却还是蹦出笑声来,“淑嘉皇贵妃早逝,我在宫里没有自己本生的母妃。那我心下更何尝不是早早儿就将令额娘当成自己的婆母去了”

婉兮握住庆藻的手,“好孩子。你为了永璇和翠鬟之事,付出实在太多;我便也过给你一句话儿去:从今往后,无论是在永璇的撷芳殿,还是在后宫里,我都绝不叫你受了委屈去。”

七月的夜风,带了海子上的水气,清凉而来,荡涤尽了身上和心头的暑气去。

庆藻立在婉兮身后半步,与婉兮一同望向这夏夜里的万花阵。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攥着小十五的小胖手,在迷宫里唧唧嘎嘎欢笑着跑来跑去。而对面矮墙之外,永璇与永瑆并肩而立。

此时虽没有皇帝在京时,那无数盏莲花宫灯飘摇而过的盛景,却也有这人间最最朴素的真情去。

这真情,与宫廷无关,也与皇家无关;这一刻的真情,却并不逊色于那莲花灯影飘摇而过的夜晚去。

婉兮与庆藻共同看着这样一幕,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虽然眼前是迷宫,可是她们两个的心却都已经找到了出口、明了了前路去。

夜色深了,临去那一刻,庆藻忽地轻轻握了握婉兮的手。

“……令额娘,我阿玛在江南,正协同江苏巡抚陈宏谋、舅舅金辉,详查安宁从前种种。前儿阿玛来信儿说,必吧放过安宁!”

婉兮心下一紧,不由回眸凝注庆藻。

庆藻轻轻勾了勾唇,“安宁死得蹊跷,阿玛又因我坠马之事查到上驷院去。听说上驷院卿得力,已是查出了眉目来。皇上不过是派员到苏州,当面问安宁的话,结果没出几日,安宁竟死了。”

“我阿玛说,便是皇上没有明白示下,可是安宁这突然的死便已经给出了说明。我阿玛心疼我,却已经来不及挽回,可是安宁即便是死了,却想以死逃脱罪责,却也是他白打了算盘去。”

“便是鞭尸……我阿玛一旦查实,也定要将安宁从坟墓里拖出来,狠狠鞭尸!”

婉兮抬眸望住夜色中的宫灯。

夜色虽浓,可只要心中那盏灯不灭,即便光芒暂时微弱些,可只要眼中心中永远只看住了那灯光,不畏惧那夜色的包围……便总有一天,灯光终究会战胜黑暗,甚至会照亮夜色!

七月十六日,皇帝便奉皇太后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

皇帝此行的日程安排颇有些不寻常。放在往年,皇帝一般都在避暑山庄驻跸多日;许多次,更是要一直驻跸到八月十三日皇帝的万寿庆贺礼完毕才起銮。

而今年,竟然是七月十四日到达避暑山庄,只在七月十五日停留一日,便在七月十六日早早儿就从避暑山庄起銮了。

皇帝如此着急,便也叫人不由得去猜测这背后的缘故。

一般而言,皇帝能如此,不是因为战事,就是因为宫中有皇嗣即将降生。可是此时江山抵定,并无战事叫皇帝劳心;而皇嗣之事,宫中便唯有令贵妃一人遇喜了。

想到此,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人自然都乐见其成,却叫皇后那拉氏满怀郁卒了去。

除了那拉氏之外,还有一人心下沉重,那便是皇五子永琪。

永琪从此事中更看出皇阿玛对令贵妃的在乎去……且已是过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是令贵妃第一个孩子,皇阿玛依旧还是在意如此去。

而他呢,母妃和嫡福晋都刚刚公开得罪过令贵妃去……

如今令贵妃已在贵妃之位,在后宫里唯在皇后一人之下。而他的额娘呢,虽然也在妃位,却是在乾隆十年封妃之后,已经十七年了,再没挪动半分去。

甚至,九年前他母妃的四十岁千秋、第一次整寿时,皇阿玛却仿佛给忘了似的,没有任何半点格外的恩赏去。

这便叫他的地位越发的微妙和尴尬起来——如今所有皇子里,他母妃的位分最低。若说子以母贵,他便成了所有皇子里,身份最低的一个。

而此时一众皇子里,承继大位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嫡子永璂。他若要与嫡子拉近距离去,便不能指望母妃,反倒应该有些指望令贵妃去了。

终究若以位分,唯一能与皇后抗衡的,唯有贵妃;且贵妃自己的儿子尚且年幼,尚未种痘啊。

他这么宠爱英媛,除了看重索绰罗家的前景之外,又何尝不是向令贵妃示好呢?故此这些年他本人对令贵妃是敬重有加,小心尊奉……甚至,不惜曲意讨好。

可惜,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却叫他自己的母妃和嫡福晋,联袂给断送了。

他一个成年皇子,便还是居住在宫里,可却只能白日在上书房,夜晚回兆祥所,这些都远离内廷之外……待得他得了内廷里的消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恼,他怨,可那两个叫他上火的人,一个是他的生身母妃,一个是他的嫡福晋啊。

他又还能,怎样呢?

偏就又在七月底,已在陕西巡抚任上的他岳父鄂弼,又向皇帝上了一道奏本。

奏本中谈及各省督抚藩臬(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设有养廉银子,是为这些官员养赡家口所用。鄂弼认为,既然有这项养廉银子,那朝廷就不用再给予各官家属“随粮”了(随粮:给各地官员的“亲丁口粮”,为养赡家口仆从之用)。

皇帝准其所奏,下旨“各省督抚藩臬衙门,凡有额设家口亲随马匹饷乾等款,概行裁汰。所裁饷乾银两,拨充兵饷。”

鄂弼此举便不啻硬生生从各省督抚藩臬四位大员的口中,夺下一份儿钱粮来!鄂弼这便得罪了这天下各省官职最大的四人去,倒叫所有封疆大吏都视他为公敌去!

永琪得了这个消息,懊恼得蹲地捂住额头。

他若想谋求储君之位,如何能没有前朝大臣们的支持去?可是他的亲岳父,却“帮”他将这天下各省的大员都给得罪了一个遍!

永琪何尝不明白,鄂弼如此甘当出头鸟,就是因为他这些年不得皇上器重。便是从前是山西巡抚,再调任却也还是陕西巡抚,依旧只在巡抚之位上平调,多年不见升迁。

再加上鄂家如今的尴尬处境,这鄂弼便拼了老命地想要讨好皇上,这便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本将此事奏明。

皇帝自然是乐见其成,也会因此而夸奖鄂弼,可是此举坑的却是永琪。

他的这位亲岳父啊,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能改善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处境去,这便都不替他这个女婿顾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