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蕤不敢说话儿,只转眸望向婉兮。
婉兮轻叹一声儿,“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跟皇上选在这个月里‘闹妖儿’,倒是细心选的。这会子我是六个月,正是身子最好、胎气最稳的时候儿。”
“若是早了不行,坐胎还不稳;若是再晚了也不行,终究都要临盆了。”
玉蕤如释重负,含笑点头,“……还有啊,皇上七月还要秋狝去,若这会子再不‘闹妖儿’,便又没工夫儿了。”
这会子将话都说开了,回头说起来,只如一场笑谈一般。可是当真回望当时,也叫人心下怪后怕的。
语琴便哼了一声儿,“要不说你的戏做得当真是好呢!那天我知道了信儿,担心你们主子怀着孩子,又是好性儿,自是舍不得排揎你去;我便替她咽不下这口气,赶过来审问你的时候儿,你单独当着我的面儿,竟也还是一脸的苍白!”
“知道的是你脸上抹了三层妆粉;不知道的,还当真觉着你心虚,这脸上都藏不住了呢。”
玉蕤的笑容有些苦涩,抬眸望婉兮一眼,嘴唇嗫嚅,仿佛有话要说。
婉兮却按住她肩膀,含笑摇头,“……可不嘛,她这个月份例里的妆粉,那头三天便全都用完了。我便将我的妆粉给了她,反正我怀着身子,也不便上妆。”
“可是这妮子倒好,还是几天之内又用完了。我这儿倒要替她跟姐儿几个求个援,你们谁妆奁里还有剩下的妆粉啊,也不必好的,从前使了剩的就行,快匀给我们点儿。总归都是一层层往脸上涂,就跟刷墙似的,好的反倒都糟践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几个人便都大笑开来。
婉嫔等人本就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人,那份例里的妆粉自然有的剩;只是还都要故意逗上玉蕤一逗。
语琴便道,“妆粉什么的,倒是没有了。不过麦粉,倒是还有一缸。若玉蕤不嫌弃啊,这便拿来使吧!”
“总归啊,玉蕤也是刷墙似的用法儿,那麦粉用起来,效果自是一个样儿!”
颖嫔大笑,“可就怕出点儿汗什么的,那脸上的麦粉,直接就变成浆糊儿了。这还六月大夏天儿呢,难道这么早就要忙着备浆糊儿,这是要提前溜窗户缝儿啦?”
从前在东北关外,包括此时在京师,都因天儿冷,冬天窗户缝儿都要用纸条、布条,上头刷了浆糊,将那缝隙粘住,俗称“溜窗户缝儿”。
家里的女人用麦粉来熬浆糊,要稀稠合适,一向是考验当家女人的功夫之一。浆糊稀了,那窗户缝溜不住;浆糊稠了,则要浪费麦粉,影响到家里的口粮……故此那合适的分寸,十分考验人去。
婉兮便拍手而笑,“还是陆姐姐最善持家。才六月间,就料定今年宫里熬浆糊用的麦粉,还有的剩;这便自是将熬浆糊所需要的分量,算得明明白白的了!”
婉兮说着,调皮地朝其余几个人眨眨眼睛,“谁还说陆姐姐是江南汉女来着?瞧瞧,自从母家奉旨入了旗以来,非但旗下的饽饽会做了;如今连熬浆糊儿,也都已经拿手了。这便彻底已是十足十的、旗下的福晋了呢!”
语琴大羞,起身儿奔过来,便要抬手佯作要掐婉兮的脸去。
“瞧你这个护短劲儿的!我算瞧出来了,你是为了护着玉蕤啊,连我都能生分了去!”
婉嫔和颖嫔都是大笑,上前一边一个,将婉兮和语琴给作势拉开了去。
玉蕤这才悄然松一口气,静静望住婉兮,终是放心地露出了微笑。
各自坐回去,婉嫔只含笑问玉蕤,“枉你担了这么大委屈去,倒果真是将我们几个都给瞒住了。便是你主子,怕也是那天一大早的,在你将话说明白之前,也给惊动了一下儿去。”
玉蕤坐在那紫檀脚踏上,虽说比其他各位都矮了大半个身子去,却是高高地、傲然地扬起了头。
“……今年都说愉妃将晋位贵妃了。若愉妃得以晋位,那贵妃位上便满员了去,我们主子便再没机会晋位了。”
“我们主子好性儿,心境澹泊,懒得与她争。可是奴才既伺候了主子一场,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去?”
“便是主子自己不争,奴才也要给主子争来;便不是为了主子,也得为了咱们十四阿哥去!”
玉蕤深吸口气,抬眸凝注婉兮,“……那个贵妃之位,当年舒妃生子,皇上都不给她晋位,就是为了给主子您留着的!皇上好容易留了这么多年,奴才可不能叫愉妃就这么给抢去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你个傻丫头,你这样儿替我争,你要付出的却是你的一辈子……”
玉蕤轻垂眼帘,“主子此时已在妃位,再往上去,唯有贵妃、皇贵妃两个位分了。可是若有皇后在,又不封活的皇贵妃的,故此主子将来还能晋位的,也只剩下这一个贵妃位分了。”
“与从前那些位分都不一样,主子到了此时的地步,再往上走,便注定更要艰难上十倍、百倍去。且不说皇太后,终究还有那么多祖宗家法横亘在那儿呢。”
“大清的历史上,从未有辛者库下汉姓女再能走到妃位以上去的……可是难得皇上对主子有这个心,那奴才便得替主子守住了!此时主子有皇嗣在身,不宜扰动神思,那奴才自然便该替主子分忧。”
婉嫔感动地点头,却还是叹息,“只怕便是你能为你主子绸缪到如此地步,皇太后那一关,还是不容易过。”
“终究后宫进封,历来都要奉皇太后懿旨。皇太后的金宝,要盖在那册封的诏书上,这册封才算作数。若皇太后不用宝,皇上都无法单独下旨……若无册封,便是给了你贵妃的待遇,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会子妃位上还有舒妃;妃位以下,至少还有皇太后本家儿的兰贵人呢,皇太后何尝不想将这个贵妃之位,留给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去?故此啊,当真除非皇上使出非常之举,否则皇太后是根本就不会动摇的。”
婉兮点头轻笑,“不管这个法子能否撼动皇太后的心,可是至少,我知道皇上和玉蕤都肯为我做到这个份儿上。那这片心意,就自比那个贵妃之位更为珍贵。我心下,已是惜福。”
语琴叹了口气,”……可不。若是皇太后那边儿已经点头了,皇上必定是这次跟赐封伊贵人、郭常在,一并下旨进封婉兮了。可是皇上并未下旨,礼部、工部那边也没动静给制造金册、金宝什么的,那便是说,皇太后那边还是没完全点头。”
颖嫔倒是乐观些,“姐姐们也别悲观了。说不定等令姐姐的孩子落地儿,只要还是个皇子,到时候皇上自可趁势进封令姐姐去!”
婉兮自己倒是轻轻一笑,抬手刮了颖嫔鼻尖儿一记,“傻丫头。谁说我能生下来的,一定还是皇子去?”
午间,小七和永璐他们都累了。婉嫔和语琴分别带着几个孩子离去。
玉蕤亲自送走了几位主位,回来跪在婉兮面前,还是有话想说。
婉兮依旧摇头,含笑道,“算了。这些话,你已不必说了。总归,我心下有杆秤。”
这会子刘柱儿贼溜溜地进来,跪下回道,“回主子,皇上口谕,想用莲子羹。”
这六月盛夏的,用些莲子羹正是时候儿。
婉兮轻哼一声儿,“皇上用莲子羹,怎么报到你这儿来了?难不成皇上还没忘了你是从御膳房出来的,这便叫你亲手来做不成?”
刘柱儿两颊这个红,“……主子说对了。”
婉兮都忍不住捶炕而笑,“好啊,这个爷!”
又耍赖?!
婉兮倒也没被难住,轻轻仰头,哼了声儿,“便是叫你去做,又有什么难?我这便将你借了出去。你独个儿下岛,回御膳房伺候完了再回来就是。”
“总归啊,还是不用皇上亲自上岛了。”
刘柱儿仰头,面现难色,“……主子英明。可是,可是皇上说了,不光要奴才亲手做,那莲子,还得用咱们岛上荷塘里产的。”
婉兮无奈地笑开,“……我忖着,我若要说,叫人摘完了咱们荷塘的莲子送出去,皇上也得再加上一句‘还要用咱们岛上的炉子、咱们岛上的锅’了,是不是?”
刘柱儿也是忍俊不住,“主子好厉害。皇上果然也说了这句话”
婉兮笑着摇头,手肘撑住靠垫,指尖儿撑住额角,想了想。
“也罢,交待给乘船的太监去,就说可送皇上过来;不过一刻钟后,就得回来接皇上。”
刘柱儿张大了嘴,“就一刻钟?”
婉兮轻哼一声儿,“唯有如此,才能叫外头人都以为,我虽让了半步,不敢乱了君臣的规矩;可心下,还没原谅皇上呢。若此,也不枉了皇上和玉蕤的一片苦心。”
玉蕤微微一震,急忙蹲安告退,“……叫玉蝉和玉萤伺候,奴才告退。”
婉兮轻叹一声儿,“傻丫头。从此你要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又如何能在皇上来的时候儿,永远都避而不见呢?你留着,咱们依旧还是咱们,该怎么说话儿就还怎么说话儿就是。”
婉兮虽不想叫玉蕤为难,可是皇帝兴冲冲走进来,一瞧见玉蕤、玉蝉几个女子都跟从在婉兮身后深蹲请安,便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单独与你们主子说说话儿。”
婉兮心下倒不落忍,忙伸手扯住玉蕤,“玉蕤的身份,此时已是不同于玉蝉她们了。皇上是叫奴才们下去,却不包括玉蕤。”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高云从,朕午间吃着的八宝攒盒里的番果子,朕说了那八个样儿都好吃……”
高云从懂事儿,一个千儿跪倒,“皇上说了,那果子是刚从广州红毛番人的船上下来,送进京师的。玉蕤小主儿怕是没尝过,这便将那八宝攒盒里的八样儿,都赏了玉蕤小主儿。”
“奴才都记着呢,已是一并带来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还不伺候你玉蕤小主儿去?”
既是皇上有赏赐,婉兮这才不好拦着了,抿着嘴笑,松了手。低低与玉蕤道,“你去尝尝,看好不好吃。若有那不甚寒凉的,我这会子方便动嘴的,也给我留两个尝尝。”
玉蕤这才下去了。
婉兮瞟着皇帝,“……皇上来得倒是预备周全。”
皇帝啐了一声儿,“就知道你脸上抹不开!若不预备些,你心下又该觉着愧得慌!”
婉兮撅了嘴,也不搭理皇帝,自己转身儿,踩上脚踏,左右提了袍子就上炕坐下。
她自己大着个肚子,今儿又穿了一身儿牙白素色的夹纱袍子,这么着慢吞吞挪上炕去,影儿落在窗户玻璃里,真像个大母蚕。
“爷还知道?那爷还与玉蕤两个私下合计了,偷偷摸摸儿背着我去安排了这事儿?倒是将我都给蒙在了鼓里!”
皇帝腿长步子大,两步就追上来,已是坐在了婉兮身边儿。
“若事先告诉了你,你能答应吗?你必定为了护着玉蕤,死活推拒了的。”
“说不定啊,还没等爷安排好,你早寻个由头,私下里将玉蕤给放出宫去了!”
婉兮叹了口气,“总归这会子,说什么都是晚了……我心下就是觉着对不住玉蕤。”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她不委屈。心下委屈的人,在宫里也留不住;爷得叫她心甘情愿留在宫里才行,她才能一辈子都毫无怨尤地陪着你。”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
玉蕤的那些欲言又止……她心下并非毫无察觉。
再说那些妆粉的事儿,并不包括六月十二一大早,她撩开帐子的时候儿,第一眼撞上玉蕤的脸时,瞧见的模样儿。
那天早上,玉蕤是真的,满面苍白。
她心下觉着这里头怕是还有事儿——可是,终究玉蕤这样儿是为了她一场,她便也不愿深追究;更不愿再将玉蕤的伤心事儿,在语琴她们面前张扬开了。
玉蕤一个女孩儿家,她也得护着玉蕤的心去。
皇帝见她眸光黑白分明望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儿。
“……那个,爷那天到了永琪的所里,已是见着玉蕤饮过酒了。中途玉蕤下车,回来已是酒劲儿上涌,她错朝爷的马车来。”
“爷本可以叫侍卫们将她给隔开,可是爷那天还是叫她上了爷的马车来。”
婉兮吐了口气,“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满面赧色,轻轻又咳嗽了声儿,“是。爷知道她的心意,也明白你对她的情谊,故此爷若是白白利用了她,白白虚耗了她的青春去,你心下不自在,爷心下也不稳当。”
“故此爷……咳咳,玉蕤酒醉,情不自禁,扑上来抱住爷的时候儿,爷就没推开她……”
婉兮怔住,不知该用什么神色。
皇帝举袖按了按额角,“爷牺牲了半边面颊,叫她给亲了一口去……从此她便心下有愧,便是留在宫里陪着你,也会心甘情愿了。”
婉兮哑然失笑,“……原来那马车里的动静儿,只是玉蕤亲了皇上脸蛋儿一口去?”
皇帝皱眉,“真是满人家的格格,一喝醉了,那当真是有劲儿。爷也好歹得横打竖扒,才拦住了她去。”
婉兮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玉蕤酒醉了,终于有机会与皇上独处,情不自禁之时,皇上竟然还是推开了她?爷,你——不怜香惜玉。”
皇帝轻哼了声儿,“我倒不怕别的,就怕有人给我吃黄连水泡过的草去。”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了,却也紧跟着,泪珠儿滚落下来。
“可是玉蕤她,就为了这一下儿,就要赔上一辈子留在宫里去……这个傻丫头,我都替她不值。”
“亏她那天早上还一脸苍白地在我面前儿不自在,就那么一下儿,她却担了那么大的名声去,她当真亏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你们俩情分深,她酒醉了,以为是在梦里;是夜里在围房里醒过来,才回想起来是真的。她那会子已是要痛悔死了。”
“故此都没用我多说什么,她已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她是聪明的丫头,知道我若没别的安排,必定不会叫她上我的马车。”
窗外,配殿里,玉蕤嚼着皇上赏下的番果子。
嘴里甜,眼里却酸出了泪。
她回想着六月十二的早上,皇上依旧天不亮就要起身办理国务。她一片惶急地从围房里奔进皇上寝殿明间儿,给皇上磕头请罪。
皇帝淡淡凝视着她,“玉蕤,睡得好么?昨夜那一场梦,可彻底醒了?”
她含泪点头,“奴才醒了。”
皇帝点头,“醒来就好。你在你主子身边儿十几年,朕若喜欢你,不会等到今日。可既等到今日,你心下便该明白——朕对你,本无男女情意。”
“事到如今,朕也不怕与你说句明白的话儿:你要出宫的请旨奏本,去年已经报到朕眼前儿来了,是朕扣住没发。”
“永寿宫离不开你,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官女子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再晚,也只能留到三十岁左右。便是内廷主位与女子们情分深了,再不愿撒手,也不敢忍心将你们强留下来。故此你今年不走,明年、后年,迟早都要走。”
皇帝眸光在那未明的天色里,幽幽而转。
“除非……是官女子们自愿留在宫里,一辈子再不出去。”
那一刻,玉蕤知道自己笑了,如释重负。
她在“梦里”,终于斗胆抱住皇上亲了一口;而皇上顾着她烂醉如泥,竟亲自抱着她回了九洲清晏……她的未来,其实便已经划定了。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马车里只在皇上脸上啄了那么一下儿;那晚宿在九洲清晏岛上,也只是在围房里独自一梦。
梦醒来,一切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儿。
不过,她也已经知足了。毕竟曾经在皇上的寝宫里睡过一晚,毕竟曾经与皇上同乘过一程马车,毕竟……尽管是当成在梦里,却也还是在皇上面上,偷了一个香去。
这于她,今生,已是最圆满的梦。
一生能得这般梦一场,已是惜福。
故此她虽说眼角有些湿,却还是心澄意笃地向皇帝跪倒下去,“……奴才求皇上恩典,奴才愿一辈子留在宫里,一辈子伺候令主子。”
皇帝笑了,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亲自拉起了她。
“……你既肯留下,朕也不会委屈了你。朕会给你位分,不会再叫你当官女子。”
“况且你伯父此时为礼部尚书,你阿玛是工部侍郎,朕进封了你,也方不委屈了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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