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5章 340、眉间一点朱砂(八千字毕)

高云从懂事儿,一个千儿跪倒,“皇上说了,那果子是刚从广州红毛番人的船上下来,送进京师的。玉蕤小主儿怕是没尝过,这便将那八宝攒盒里的八样儿,都赏了玉蕤小主儿。”

“奴才都记着呢,已是一并带来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还不伺候你玉蕤小主儿去?”

既是皇上有赏赐,婉兮这才不好拦着了,抿着嘴笑,松了手。低低与玉蕤道,“你去尝尝,看好不好吃。若有那不甚寒凉的,我这会子方便动嘴的,也给我留两个尝尝。”

玉蕤这才下去了。

婉兮瞟着皇帝,“……皇上来得倒是预备周全。”

皇帝啐了一声儿,“就知道你脸上抹不开!若不预备些,你心下又该觉着愧得慌!”

婉兮撅了嘴,也不搭理皇帝,自己转身儿,踩上脚踏,左右提了袍子就上炕坐下。

她自己大着个肚子,今儿又穿了一身儿牙白素色的夹纱袍子,这么着慢吞吞挪上炕去,影儿落在窗户玻璃里,真像个大母蚕。

“爷还知道?那爷还与玉蕤两个私下合计了,偷偷摸摸儿背着我去安排了这事儿?倒是将我都给蒙在了鼓里!”

皇帝腿长步子大,两步就追上来,已是坐在了婉兮身边儿。

“若事先告诉了你,你能答应吗?你必定为了护着玉蕤,死活推拒了的。”

“说不定啊,还没等爷安排好,你早寻个由头,私下里将玉蕤给放出宫去了!”

婉兮叹了口气,“总归这会子,说什么都是晚了……我心下就是觉着对不住玉蕤。”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她不委屈。心下委屈的人,在宫里也留不住;爷得叫她心甘情愿留在宫里才行,她才能一辈子都毫无怨尤地陪着你。”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

玉蕤的那些欲言又止……她心下并非毫无察觉。

再说那些妆粉的事儿,并不包括六月十二一大早,她撩开帐子的时候儿,第一眼撞上玉蕤的脸时,瞧见的模样儿。

那天早上,玉蕤是真的,满面苍白。

她心下觉着这里头怕是还有事儿——可是,终究玉蕤这样儿是为了她一场,她便也不愿深追究;更不愿再将玉蕤的伤心事儿,在语琴她们面前张扬开了。

玉蕤一个女孩儿家,她也得护着玉蕤的心去。

皇帝见她眸光黑白分明望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儿。

“……那个,爷那天到了永琪的所里,已是见着玉蕤饮过酒了。中途玉蕤下车,回来已是酒劲儿上涌,她错朝爷的马车来。”

“爷本可以叫侍卫们将她给隔开,可是爷那天还是叫她上了爷的马车来。”

婉兮吐了口气,“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满面赧色,轻轻又咳嗽了声儿,“是。爷知道她的心意,也明白你对她的情谊,故此爷若是白白利用了她,白白虚耗了她的青春去,你心下不自在,爷心下也不稳当。”

“故此爷……咳咳,玉蕤酒醉,情不自禁,扑上来抱住爷的时候儿,爷就没推开她……”

婉兮怔住,不知该用什么神色。

皇帝举袖按了按额角,“爷牺牲了半边面颊,叫她给亲了一口去……从此她便心下有愧,便是留在宫里陪着你,也会心甘情愿了。”

婉兮哑然失笑,“……原来那马车里的动静儿,只是玉蕤亲了皇上脸蛋儿一口去?”

皇帝皱眉,“真是满人家的格格,一喝醉了,那当真是有劲儿。爷也好歹得横打竖扒,才拦住了她去。”

婉兮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玉蕤酒醉了,终于有机会与皇上独处,情不自禁之时,皇上竟然还是推开了她?爷,你——不怜香惜玉。”

皇帝轻哼了声儿,“我倒不怕别的,就怕有人给我吃黄连水泡过的草去。”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了,却也紧跟着,泪珠儿滚落下来。

“可是玉蕤她,就为了这一下儿,就要赔上一辈子留在宫里去……这个傻丫头,我都替她不值。”

“亏她那天早上还一脸苍白地在我面前儿不自在,就那么一下儿,她却担了那么大的名声去,她当真亏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你们俩情分深,她酒醉了,以为是在梦里;是夜里在围房里醒过来,才回想起来是真的。她那会子已是要痛悔死了。”

“故此都没用我多说什么,她已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她是聪明的丫头,知道我若没别的安排,必定不会叫她上我的马车。”

窗外,配殿里,玉蕤嚼着皇上赏下的番果子。

嘴里甜,眼里却酸出了泪。

她回想着六月十二的早上,皇上依旧天不亮就要起身办理国务。她一片惶急地从围房里奔进皇上寝殿明间儿,给皇上磕头请罪。

皇帝淡淡凝视着她,“玉蕤,睡得好么?昨夜那一场梦,可彻底醒了?”

她含泪点头,“奴才醒了。”

皇帝点头,“醒来就好。你在你主子身边儿十几年,朕若喜欢你,不会等到今日。可既等到今日,你心下便该明白——朕对你,本无男女情意。”

“事到如今,朕也不怕与你说句明白的话儿:你要出宫的请旨奏本,去年已经报到朕眼前儿来了,是朕扣住没发。”

“永寿宫离不开你,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官女子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再晚,也只能留到三十岁左右。便是内廷主位与女子们情分深了,再不愿撒手,也不敢忍心将你们强留下来。故此你今年不走,明年、后年,迟早都要走。”

皇帝眸光在那未明的天色里,幽幽而转。

“除非……是官女子们自愿留在宫里,一辈子再不出去。”

那一刻,玉蕤知道自己笑了,如释重负。

她在“梦里”,终于斗胆抱住皇上亲了一口;而皇上顾着她烂醉如泥,竟亲自抱着她回了九洲清晏……她的未来,其实便已经划定了。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马车里只在皇上脸上啄了那么一下儿;那晚宿在九洲清晏岛上,也只是在围房里独自一梦。

梦醒来,一切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儿。

不过,她也已经知足了。毕竟曾经在皇上的寝宫里睡过一晚,毕竟曾经与皇上同乘过一程马车,毕竟……尽管是当成在梦里,却也还是在皇上面上,偷了一个香去。

这于她,今生,已是最圆满的梦。

一生能得这般梦一场,已是惜福。

故此她虽说眼角有些湿,却还是心澄意笃地向皇帝跪倒下去,“……奴才求皇上恩典,奴才愿一辈子留在宫里,一辈子伺候令主子。”

皇帝笑了,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亲自拉起了她。

“……你既肯留下,朕也不会委屈了你。朕会给你位分,不会再叫你当官女子。”

“况且你伯父此时为礼部尚书,你阿玛是工部侍郎,朕进封了你,也方不委屈了你的家人。”

(8000字大更,求个月票啦)

这会子见额涅与婉阿娘说完了话,小七可得了机会,忙钻到婉兮臂弯下,向婉兮摇晃着脑袋。

婉兮因还是悬心玉蕤,便有些失神,愣没看见小七脑门儿上那颗红点儿。

婉兮只问,“小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高兴?”

小七的脸便登时垮了下来。

婉嫔在畔坐着,瞧是瞧明白了,却忍着笑也不说破。

终究婉兮与小七才是骨血相连,她这样代为抚养的,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她便由着她们亲娘俩自己心意相通起来。

小七见婉阿娘也不肯帮她,这便噘起小嘴儿来,“……因为,因为这都快七月了。皇阿玛说,七月里保保就满了五岁,就能回宫来念书啦!”

婉兮一时恍惚,便也回神而笑,伸手轻抚小七的发丝。

“是啊,可真快,麒麟保都要满五实岁了。”

婉嫔便也笑,“我啊就是最怕问小孩儿年岁的,一问,就把自己给追老了。”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家的孩子,一个个儿地长大了,也一个个儿地出息了。便是福铃一个女孩儿家,也出落得聪明伶俐。永瑆在我眼前儿,昨儿还念叨呢。”

婉嫔含笑点点头,“永瑆后来是挪到舒妃宫里长起来。若从舒妃那儿论,傅公爷既是永瑆的舅舅,又是永瑆的姨夫,故此他跟福铃还算得上是个表兄妹了去。”

小七都要郁卒了……

明明额涅已经在轻抚她的发丝,目光距离她脑门儿上的红点儿,就剩那么一点儿距离了。可是额涅却又顺着说到保保那边去了。

拉旺原本在外间陪着永璐玩儿,扶着永璐爬到阿斯兰背上去骑着,他在旁扶着永璐的肩膀,小心不叫永璐掉下来。只是尽管这般小心翼翼,还是忍不住不时朝小七这边儿看过来。

终究,他还是朝蛐蛐儿使了个眼神儿,叫蛐蛐儿上前来扶着永璐。

他自己转头就奔进了内间,跑到婉兮面前,指着小七的脑门儿,“……阿娘快看,小七这儿是不是卡破了?”

这一句管用,婉兮果然停了其余一切话题,连忙转眸回来,定睛看着自己闺女的脑门儿。

小七这便笑了,笑得嘎嘎的。

小七朝拉旺嫣然回眸,眨眼轻笑。

两个小孩儿的手不由得拉在一处,鬼鬼叨叨都低头笑了。

婉兮伸手摸了一下儿,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扬眉,“……寿阳公主,眉间落梅,世间因有‘梅花妆’;咱们这大清的公主殿下,果然也是不遑多让呢。”

婉嫔大笑拊掌,“可不!”

小七虽听不懂典故,却听懂了“梅花妆”,故此扬眉轻笑,“额涅怎么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花儿?”

便是她皇阿玛,最开始还说过“天竺姑娘一个点儿”去呢。

婉兮垂眸轻笑,“这样说来,你这儿果然是花儿咯?”

小七巧笑倩兮,“额涅,我好不好看?”

小七这样撒娇的模样儿,婉兮自是心头旁的忧愁都顾不上了,含笑点头,“好看,我的小七最好看。”

小七爱俏地臭美显摆,“……是皇阿玛给我点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瞧也是。你是大清的公主,是你皇阿玛捧在掌心的宝贝,除了你皇阿玛,还谁敢随便用朱笔在你脑门儿上就点了红去?”

小七欢欢喜喜地笑,“皇阿玛也说我好看……皇阿玛还说,我是额涅的三个孩子里头,最像额涅的”

婉兮的脸腾地就红了,含羞瞟婉嫔一眼。

婉嫔大笑,“皇上也是的,说你好看就直接说呗,还偏绕着我们小七,瞧这么拐弯抹角地”

婉兮赶紧自嘲,“小前儿兴许仗着年轻,还好看过那么几年。可是如今都满脸褶子了,哪儿还敢说好看呀。”

婉兮与婉嫔勉力解释,拉旺却只顾着盯着小七看。

皇帝这几天将小七接到“九洲清晏”去,却不便将他也带着。那终究是问政的地方儿,皇女可以自由出入;他纵然是小额驸,也终究是外臣,不能随便儿进的。故此今儿他也是隔了好几天才见着小七,这便一看就忘了眨眼。

拉旺定定歪头看着小七,忽然道,“令阿娘说得对,这眉间的朱砂,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给点。在寺庙里,唯有高僧才可以给人眉心点红。”

小七含笑回望拉旺,“哦?高僧眉间也有红么?”

拉旺便拉着小七的手,两人一起跑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指着上头的佛像给小七看,“你瞧,佛菩萨眉心都有这样红点儿!”

婉兮由玉蝉扶着,与婉嫔含笑,一起缓步走了过来。

之间佛像前,拉旺拉着小七的手,眸光幽深,“……小七点了红,我明儿也点红去!”

小七笑起来,拍着手,满面的娇俏,“可是额涅说,是公主点的‘梅花妆’啊。旺旺也点红,那旺旺岂不是也要当公主么?”

拉旺含笑摇头,回手指着那佛像,“佛菩萨眉间都有这样一点红,我是拉旺多尔济,多尔济是‘金刚’,是佛菩萨身边儿的护法神;拉旺是得到‘拉旺灌顶’的大圆满修行者……所以我也可按着佛家的规矩,眉间点红。”

拉旺说着,拉着小七的手,就去一旁的朱墨盒子里点了一点,拉着她的手,点在他眉间。

拉旺含笑而立,目光只沉降下来,定定凝住小七,“……有了这颗朱砂吉祥痣,便可佑我,看破世间一切虚妄,看尽三生。”

虽然是两个小孩儿,终究是名分早定了的两个小孩儿,故此婉兮和婉嫔在门槛外瞧着,也只是相视一笑。

早是早了点儿,可都乐见其成不是?

若不是叫他们两小无猜时就这样儿,又何苦叫人家拉旺两岁就送进内廷抚育了呢

婉兮便没进去,轻叹了口气,与婉嫔嘀咕,“……陈姐姐,我不觉着自己老了;我只是遗憾,我的小时候儿算是白活了。”

婉嫔会意,自是也笑,“可不嘛。看人家两个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竟都会用这样的眼神儿看着彼此,会用这样的腔调如此说话儿。咱们啊,还这个年岁的时候儿,怕还都是小粑粑孩儿呢。”

两人说着话儿,一抬眸,见玉蕤已是远远地回来了。

婉兮忙停了话语,自己便要往殿门口奔。玉蝉和婉嫔忙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语琴和颖嫔两个先迈进门来,一瞧婉兮那神色,便都会意,相视一笑。

语琴上前来托住婉兮的手肘,“你啊,就放心吧。玉蕤哪儿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再说了,还有我们俩呢!”

说着话,玉蕤已是也迈进了门来,忙上前给婉兮请安。

婉兮忙给拉住,一把扯过来,拥住了玉蕤的肩。

“……你没事儿吧?她们没拿什么难听的话,磕打了你去吧?”

玉蕤一扫之前在“天地一家春”众人面前的面色苍白,朝着婉兮俏皮一笑,“主子放心,我将她们一个个儿的,都给唬住了!”

一时姐妹几个互相扶着,说说笑笑走回西边儿暖阁去,分在南北两炕上坐下了,相对着说话儿。

玉蕤便又是往日里那个玉蕤了,手脚麻利、言笑爽朗。

只是她这会子还是不习惯被语琴她们按着坐下的身份去,当真不敢与几位从前的主子并肩一起坐在炕沿儿上,这便非要挣扎了起身,勉强坐在炕边儿的紫檀脚踏上去。

“各位主子可饶了奴才吧。什么学规矩女子啊,奴才跟主子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儿,打死都不敢姐妹相称。还是容奴才这么坐着吧,也叫奴才心下稳当些。”

语琴笑着啐她,“别说你们主子为你悬心,我们几个先前哪个不被你给唬住去了?亏你做戏做得好,便连我们几个都给唬过去了,当真要来掐你一顿了。”

颖嫔也笑,“可不嘛。好歹这会子令姐姐怀着身子,正是要紧呢,你这会子忽然承恩了,我们几个如何能容得你去?”

Tip:网页底部有简繁体切换,我们会帮您记住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