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笙拢发丝的手还顿在半空中,扭头向长恭看去。
他正目视江面,江潮涨了,春江潮水连海平,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沉稳平静,任风吹拂也激不起浪花来。
“顾行之……”
“是。我还有个妹妹,小我七岁,名唤乐之。我爹,是四海镖局顾总镖头顾百川,我娘亓氏,闺名一个‘璃’字。”
连笙在旁坐着,又放下手抱在膝上,一时间静默无言,便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小时候,常常来这江边,我娘有时会在江畔浣洗衣服,我便在旁玩耍,唱些五音不全的歌给她听。我娘总会抱怨说太难听了,连江上的鸟儿听了都要栽下来,可抱怨完,还是一面捣衣,一面笑着听我唱。那几年,我爹常常在外走镖,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但我每每想起,总还觉得我们一家人是在一处的。”
长恭顿了顿,江上白鸟三三两两地多起来了,当年被他唱衰的那些白鸟已难觅踪迹,而今成群的白鸟里,也不知有无它们的子孙。物是人非事事休,十年后他再坐回这江边,改了名字,叫作卫长恭,再也不是顾行之。
他忆起往事,眼神里有难得一见的一抹温柔。
“那些年我最盼的,是回回我爹走镖回来那天,每逢车马声在门外响起,我便都要飞奔去瞧。我爹总是一身武装,将银枪一丢,一把便扛我到肩上,而后带我去看他在路上搜罗的稀奇玩意儿。我娘就抄着手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到我爹放我下地,她便好打了毛巾给他洗脸擦汗。
“后来,有一阵子,我爹不去走镖了,终日里都在家陪着我娘,他们都说,我娘有喜了。于是再后来,我七岁那一年,家里添了一个妹妹。妹妹胖胖的一只,最讨我的喜,他们给她取名‘乐之’,要她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也要人家一听,就知道行之乐之是亲兄妹,是这世上最亲的兄妹。”
长恭言至于此又倏忽一顿,“可是,她死了,再也不与我亲近了。”
“还有他和她,他们都死了。”
他的眼神霎时间黯下去,黯到了底,不剩一丝光亮。
连笙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背上,他没有回头。
“那是庆历二十六年的深秋,那年夏天很热,热到这条江都涸了,热到天上地下一滴水也没有,可路上的乞丐却越来越多。我爹我娘心善,江州受灾,饿殍遍野,我娘便在江州市集上施粥救难,我爹则千里迢迢押了十余车米粮回来送给官府。许多江州百姓对我爹娘感恩戴德,连我领着妹妹上街都有人与我们说好话。然而一切皆止于九月十六日夜,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
连笙爱莫能助地看着他,他的面上无尽悲戚,锁着眉闭了眼睛回忆,而后又努力睁开眼,无比艰涩地说起:“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只记得那一晚似乎同往常一样,我娘哄了我和妹妹睡觉,便与我爹在灯下谈论着什么,我迷迷糊糊里醒来,看见我娘脸色不太好,可我没往心里去,合了眼睛又睡了,再次醒来时,房门口已是红光冲天。
“我不清楚外头出了什么事,只见到我娘冲进房里,一把便将我抱起,抱到门外,门外面已经站了几个镖师等在那儿,我认得他们,其中一个我管叫温伯的,从小看着我长大,与我十分要好。我娘将我交给温伯,又往我手中塞了一块玉佩,喊我‘行儿,走,快走!’。她两眼噙泪,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回火海。
“我慌了,扑手要跟她回去,却被温伯一把拉住,温伯也喊我,‘行儿,走!’。我被温伯强行带走,离开小院前,听见妹妹在房里的嚎啕大哭。那哭声,至今还响在我耳边,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可是那一声声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眼泪也一并跟着滚了出来。她才满一岁,连路都还走不稳,我不知道那一晚后来,她和我娘都经历了什么,她们是死在剑下还是死在了火里,只有那嚎啕的哭声,和我娘喊我‘行儿,走,快走!’。我常常做噩梦,梦里就充斥着她们的哭喊和眼泪,可梦醒来,除了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