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光还没好全,恍恍惚惚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低声说:“嗯,你谁?”
外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灶间的窗户上就露出一张脸来,因为这地方的玻璃通常都被熏的乌黑,就算擦的勤快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只听他说:“隔壁那家的外孙女,托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是安怡吗?”宁光慢慢的走过去开了窗,看清楚那人了,端详了会才说,“是你啊。”
戴振国笑着说:“咱们前两天才见过,你就忘记了啊?”
“安怡还好吗?”宁光这两天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哪里还记得一个外村人?闻言“嗯”了一声,态度冷淡,“她回去挨打没有?”
她问是这么问,但心里还是觉得沈安怡跟自己不一样,赵富梁夫妇顾忌着赵霞也不敢动手的。
不想戴振国就说:“应该挨打了吧,反正这两天眼眶都是红红的,刚才过来找我说话的时候,一句话哭了好几次,吓的我!我真怕别人以为是我把那美头弄哭的。”
“……小霞阿姨没说什么?”宁光顿时一个“咯噔”,急忙问,“小霞阿姨最多三天就会给她打电话的!”
戴振国茫然:“小霞阿姨?谁?”
“就是安怡的姆嫚。”宁光急急的解释,“她姆嫚最疼她了,从来舍不得动手的!”
“可她现在是她外公外婆带啊,老人家打几下,难道做美头的还能说什么?”戴振国不解的问,“再说我看她虽然哭哭啼啼的,衣服倒是整齐干净,瞧着还挺洋气,估计就算挨打了也不严重。”
其实前两天的沸反盈天戴振国三个外村人也听见了,毕竟九叔家的棚子离宁家这么近,站门口都互相能看到对方的窗户。
但戴振国的伯伯为人稳重,看情况闹起来就把同伴还有侄子喊进棚子里,说这是新岗村的事情,他们远道而来做炒米,专心做炒米就好,千万别掺合人家村里的事情。
不然势单力薄的,不定被当了替罪羊什么,反正就是吃力不讨好。
何况这时候的乡下也是有歧视链的,住在镇上的人家,少数非农业户口歧视农业户口,农业户口呢歧视那些村里的,村里呢大村歧视小村,小村歧视偏远村。
新岗村距离镇上很近,走路也就十来分钟的事情,而且是分了两个生产队的大村。
戴振国他们则来自歧视链的底层:偏远山脚小村。
贸然插手的话,八成会自取其辱。
因此戴振国的伯伯不但不许同伴参与,甚至打听都不许打听。
戴振国对具体经过所以稀里糊涂,只能从这两天过来炒米的人的讨论之中推测了下,大概就是宁光欺负了沈安怡,然后沈安怡年纪小不懂,还是宁宗撞破之后嚷出来,才叫赵家人晓得,从而到宁家找麻烦……他不怎么相信这话。
因为宁光怎么看都不是能欺负人的,尤其还是欺负沈安怡。
赵家那外孙女,不高兴了当众就能上脚踹外公,这暴脾气人家做孙子的都未必能有。
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欺负得了她?
戴振国甚至觉得沈安怡跟宁光做朋友非常的不搭,不定是沈安怡变着法子找乐子呢?
假装跟宁光好,等宁光真心实意记挂她之后,再设计宁光……玩的差不多了揭露真相,看宁光撕心裂肺。
这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的美头他以前听他伯伯讲过好几个例子。
毕竟这年头物资缺乏,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美头们的处境普遍不怎么好。
固然大部分都是傻乎乎的兢兢业业的过,也有部分天生聪慧的,从小就在察言观色里学会了偷奸耍滑栽赃嫁祸什么,踩着一干姐妹过上仅次于兄弟的舒服生活。
戴振国所以对沈安怡印象不是很好,要不是这美头在自己面前哭了好一会,他都不想帮忙。
现在看着宁光很担心沈安怡的样子,犹豫了下,忍不住劝了句:“那美头看着就不像是乡下人,听村里人说,她在乡下也就这两年,回头就会去城里的,跟咱们就不是一路人,我看你也少跟她接触算了,免得之前那些美头都针对你。”
宁光抿着嘴,捏着拳忍耐,忍了半天,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你说美头是不是都低人一等?”
“……这个。”戴振国愣了愣,说,“应该不是吧,政府不是说,男女平等吗?”
见宁光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他有点尴尬的咳嗽一声,“家务什么的,不是一直都是女人做的吗?你现在不做,以后嫁了人也要做的,现在学会了,以后做的麻利,提亲的人也多。”
这个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这时候都是这样的看法。
用赵霞的话来说:“就跟早些年封建社会那会儿裹脚一样,大家都给美头裹脚,不裹的嫁不出去,于是不想美头痛苦的人家也只能硬着头皮给美头裹,因为不给她裹就是害了她。”
当然对于已经走出去,而且无比嫌弃自己乡下人身份的赵霞来说,还有下句,“后来皇帝倒台了,民国不流行裹脚了,乡下小地方不知道,还是继续给美头裹脚,还是继续要娶裹了脚的女人,结果赶上解放,裹脚的女人都不好下田。这个时候,他们又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果然养美头就是不如养牛佬家,不管时代怎么变,牛佬家就是比美头强。”
然后强调事实就是整个新岗村迄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够走出去,可她已经在城里落脚了。所以美头家未必不如牛佬家,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乡下人见识。
这番话她在村上说了不止一次,每次都很享受一群村民羡慕嫉妒恨的神情:他们恼怒她看不起乡下,而且毫无掩饰的话语将对他们的藐视与轻蔑赤裸裸的摆在台面上,正常人对于这样的羞辱都会感到生气,却又无法抑制的羡慕她能够进入城里。
如果进城的是他们,他们对乡下的嫌弃绝对不在赵霞之下。
毕竟这时候随大流就是这种想法。
宁光之前对这番话没什么感想,这时候就特别想哭。
赵霞是不需要裹脚了,她的女儿沈安怡也是。
但是没能力走出新岗村的美头家,却仍旧被代代传承的思想束缚着。
这个美头家都有一双天足的时代,书上写着的那些繁荣富强人人平等好像远在另外一个世界。
她忽然就希望自己要是长的漂亮就好了,如果她漂亮的话,没准也能跟赵霞一样,嫁个城里人。
也不指望沈家那种干部家庭,不要下田干活,不怎么打她就好。
问题长相是天注定的。
宁光不知道自己长的怎么样,然而肯定不漂亮。
因为新岗村出了赵霞这个例子后,近年的美头家,长的好看都会受到相对来说的优待,说亲的时候也格外的心高气傲。
图她们学赵霞的例子,嫁个优渥的,拉拔家里人。
宁光就不在这种优待里,何况也从来没人说她长的俊。像赵霞,那是从小就被夸模样端正的。
再说宁家连件像样的褂子都没给她置办过,就算有那么几分姿色,也肯定体现不出来了。
她怔怔出神,戴振国就有些尴尬了,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见她都没什么反应,只好开口:“那个……你怎么样?隔壁家的外孙女让我给她带个回信的,她家里现在盯她盯的紧,根本不许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