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就是城里人跟乡下人的区别?
可是她问过沈安怡,并没有一条法律这样规定,村里的美头就要受苦。
“太太,我是不是捡来的?”宁光握着拳,眼里泛着泪花,语气激烈的问褚老婆子,“不然为什么事情都是我做,宗宗只要歇着,有事没事给我找麻烦,还都是我的错?!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哪怕是人家打算给我的!什么错处都是我的,哪怕我其实没做错?!太太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姆嫚跟阿伯的亲生女儿,是你们捡回来的?!那我亲姆嫚亲阿伯在哪里?!”
褚老婆子有片刻的怔忪,是不敢置信自家的美头敢这么质问自己。
她觉得这简直就是造反,毫不迟疑的给了宁光一个响亮的耳光:“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
“我是捡来的,对不对?!”宁光豁出去了,她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你这种不孝的厌死包,我真巴不得你是捡来的!”褚老婆子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要是捡来的,我早就按你门口的水渠里淹死,省的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米面还要来气死我!”
宁光眼泪刷的流下来:“那我也是姆嫚阿伯的孩子,也是你的曾孙,为什么你看宗宗什么都好,对我要这么坏?!”
“我对你坏?!”褚老婆子气的全身发抖,满屋子找棒槌,边找边骂,“好吃好喝养你这么大,倒成了对你坏!你想怎么对你好?!天天跪下来伺候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受得起吗短命鬼!要不是因为你,你牙牙怎么会丢了村支书的位子!?早点弄死了你,咱们家就宗宗一个孩子,这村里还轮得到姓赵的抖起来?!”
找了半天没找到棒槌,扯着喉咙喊宁福林,骂他当断不断,“当初就跟你说美头没什么好养的,直接按水盆里解决掉,回头拿块布包上扔小鬼滩去就是,你不听!现在弄这么个东西,不气死我不甘心!气死我也就算了,我反正这把年纪,又看到了宗宗,死了也不怕!可宗宗呢?这歹毒的东西口口声声跟宗宗比,这是存心想抢宗宗的东西,存心把宗宗当敌人看啊!留她在家里怕不会害死宗宗?!”
宁福林本来正背着手在外面看炒米,听到动静跑回来,闻言上去就给了宁光一脚:“害宗宗?!你敢!”
“她是不想待这个家了。”褚老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这会儿气的站不住,坐在凳子上给自己抚胸顺气,宁宗在旁边乖巧的给她捶肩,回头看一眼懂事孝顺的曾孙,眼神里的慈爱简直要流溢出来;再转过来看宁光,瞬间就冷的不带丝毫温度,跟宁福林说,“赶紧趁现在过年有点闲,找个人家送出去吧。”
她说的送出去是送宁光给人当童养媳。
童养媳在新岗村不少,比如说隔壁的孔花妹。
“这个只怕不行。”宁福林还在踹宁光,边踹边骂,闻言犹豫了下,走过来小声跟她说,“姆嫚,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现在国家是不许这种事情的,要么就是领养。但领养得是什么四十岁的没儿没女的夫妇,还得有工作,生活好的那种,那样送她过去不是享福么?”
“咱们这种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上面管的过来吗?”褚老婆子冷笑,“上面要是管得过来,小鬼滩是怎么来的?”
小鬼滩是当地对于默认安葬夭折的孩童的一块地的称呼。
其实说是安葬不太恰当,因为大部分情况就是把孩子往那一丢了事,根本不会掩埋。
有的甚至赤身裸体的扔在光天化日之下。
给孩子穿的整齐点再弄个箱子盒子什么装起来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被扔那地方的孩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遭了意外或者身体不好没熬过去,一种就是女婴。
就是褚老婆子说的,生了女婴不想养,一出生就按水盆,有时候甚至是尿盆里溺死,完了扔掉。
这种做法是从古时候延续下来的,褚老婆子年轻时候还有,后来没几年解放了,上头说不允许这种事情,倒是少了点……也就是少了点,因为乡里乡亲的,都很理解想要男丁不想要美头的心情,没人闲着去举报。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往小鬼滩扔小鬼的一天。
就算自己几代之内都没这需求,亲戚呢?本家呢?
还是闭嘴比较好。
“以前政府搞运动,顾不上这些。”宁福林摇头,他毕竟是读过私塾做过村支书的,在新岗村也算是最有见识的几个人之一了,自然不会像大字不是一个的褚老婆子那样不把上面放心上,“这两年据说外头风起云涌的,大不一样了。前几天电视上不是还说,马上香港就要回归,咱们国家现在越来越强大,连英国都不敢赖账了?”
褚老婆子说:“你不敢的话我来找人,我就不信了,我这把年纪,他们还能抓我去坐牢?!而且美头是我们家的美头,月娥亲生的,自家美头自己处置,说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我有理!政府还能管我料理自家孩子?!”
“我刚才在外面,赵霞家的过来喊爷爷,还专门问我小光回来没。”宁福林踌躇了下,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美头对小光上心的很。要是知道小光被送走,不定要找赵霞告状。赵富梁家的人都说,赵霞惯这女儿惯的厉害,亲侄子都不放在心上!”
这时候乡下一个普通的情况就是姑姑没儿子的话,对侄子基本上就是掏心掏肺,一年到头的给买东西,亲生女儿绝对靠边站了。
像赵霞这种把自己女儿放在第一位,侄子侄女往后站的,属于奇葩。
要不是她夫家厉害,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被戳脊梁骨,更被嫂子们甩了无数脸色了。
“那又怎么样?”褚老婆子最恨赵霞的翻身,越发对比出宁家的落魄,冷笑,“冲着那小美头的态度我还非把人送走了!我倒要看看政府都奈何不了我一个老太婆,她赵霞有这能耐?”
“……”宁福林提醒,“赵霞那妈妈娘子你还不知道?别看长的好,嘴马子又会说,最会算计不过!不然她一个农村人嫁进城里就是八辈子的好运了,生了个女儿还没让公婆怨上,这样的本事,真要给她家美头出气,你觉得她会不朝着咱们宗宗来?”
褚老婆子脸色顿变:“她敢!”
“村小黎小黎中,这几个学校宗宗将来都要念的,她公婆是县里干部,随便透个口风下来,让老师们不好好教宗宗,甚至成天找宗宗麻烦怎么办?”宁福林说,“而且家里就一个美头,把她送出去了,谁来做饭洗衣服喂鸡鸭鹅猪打扫屋子?”
褚老婆子老了,而且做惯了太后娘娘,已经好几十年不干活。
宁月娥倒是能干,可以说非常能干,所以一直是下田的,这年头没有机械,一天田种下来,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要是让她再做这么多家务,鸡鸭鹅跟猪肯定没法养太多。
而这些养少了,收入当然也要缩水。
“但她现在句句不离宗宗。”褚老婆子皱眉,“要是背着咱们欺负宗宗怎么办?”
“她敢。”宁福林不以为然,“哪里有美头这么大胆子!”
“怎么没有?”褚老婆子冷笑,“她不是还质问咱们对不起她了?”
“她要是再闹一次,我就亲手埋她小鬼滩上去!”宁福林说着,转身踢了踢还趴在地上的宁光,“听见没有?”
宁光不吭声,指甲全部掐进了泥地,手背上层层叠叠的冻疮因为紧绷再次裂开,血水脓水与泪水一起滑落入泥,混合成浑浊的颜色。
褚老婆子眯着眼,定定看了宁福林片刻,嗤笑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送她走,借着隔壁的名号东拉西扯!”
但她也认可家里少不了宁光这个保姆,吐了口气,厉声说,“还躺地上装死,是想现在就被扔去小鬼滩么!还不快点去收拾米,好给宗宗炒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