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往小鬼滩扔小鬼的一天。
就算自己几代之内都没这需求,亲戚呢?本家呢?
还是闭嘴比较好。
“以前政府搞运动,顾不上这些。”宁福林摇头,他毕竟是读过私塾做过村支书的,在新岗村也算是最有见识的几个人之一了,自然不会像大字不是一个的褚老婆子那样不把上面放心上,“这两年据说外头风起云涌的,大不一样了。前几天电视上不是还说,马上香港就要回归,咱们国家现在越来越强大,连英国都不敢赖账了?”
褚老婆子说:“你不敢的话我来找人,我就不信了,我这把年纪,他们还能抓我去坐牢?!而且美头是我们家的美头,月娥亲生的,自家美头自己处置,说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我有理!政府还能管我料理自家孩子?!”
“我刚才在外面,赵霞家的过来喊爷爷,还专门问我小光回来没。”宁福林踌躇了下,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美头对小光上心的很。要是知道小光被送走,不定要找赵霞告状。赵富梁家的人都说,赵霞惯这女儿惯的厉害,亲侄子都不放在心上!”
这时候乡下一个普通的情况就是姑姑没儿子的话,对侄子基本上就是掏心掏肺,一年到头的给买东西,亲生女儿绝对靠边站了。
像赵霞这种把自己女儿放在第一位,侄子侄女往后站的,属于奇葩。
要不是她夫家厉害,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被戳脊梁骨,更被嫂子们甩了无数脸色了。
“那又怎么样?”褚老婆子最恨赵霞的翻身,越发对比出宁家的落魄,冷笑,“冲着那小美头的态度我还非把人送走了!我倒要看看政府都奈何不了我一个老太婆,她赵霞有这能耐?”
“……”宁福林提醒,“赵霞那妈妈娘子你还不知道?别看长的好,嘴马子又会说,最会算计不过!不然她一个农村人嫁进城里就是八辈子的好运了,生了个女儿还没让公婆怨上,这样的本事,真要给她家美头出气,你觉得她会不朝着咱们宗宗来?”
褚老婆子脸色顿变:“她敢!”
“村小黎小黎中,这几个学校宗宗将来都要念的,她公婆是县里干部,随便透个口风下来,让老师们不好好教宗宗,甚至成天找宗宗麻烦怎么办?”宁福林说,“而且家里就一个美头,把她送出去了,谁来做饭洗衣服喂鸡鸭鹅猪打扫屋子?”
褚老婆子老了,而且做惯了太后娘娘,已经好几十年不干活。
宁月娥倒是能干,可以说非常能干,所以一直是下田的,这年头没有机械,一天田种下来,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要是让她再做这么多家务,鸡鸭鹅跟猪肯定没法养太多。
而这些养少了,收入当然也要缩水。
“但她现在句句不离宗宗。”褚老婆子皱眉,“要是背着咱们欺负宗宗怎么办?”
“她敢。”宁福林不以为然,“哪里有美头这么大胆子!”
“怎么没有?”褚老婆子冷笑,“她不是还质问咱们对不起她了?”
“她要是再闹一次,我就亲手埋她小鬼滩上去!”宁福林说着,转身踢了踢还趴在地上的宁光,“听见没有?”
宁光不吭声,指甲全部掐进了泥地,手背上层层叠叠的冻疮因为紧绷再次裂开,血水脓水与泪水一起滑落入泥,混合成浑浊的颜色。
褚老婆子眯着眼,定定看了宁福林片刻,嗤笑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送她走,借着隔壁的名号东拉西扯!”
但她也认可家里少不了宁光这个保姆,吐了口气,厉声说,“还躺地上装死,是想现在就被扔去小鬼滩么!还不快点去收拾米,好给宗宗炒米吃!?”
褚老婆子立刻从里间答应着出来,吩咐宁光:“愣着干嘛?没听宗宗说要吃炒米?还不快点去挖米淘洗!”
“太太,宁宗把学校奖励安怡的本子撕坏了。”宁光将只剩一半的本子拿给她看。
“赵霞女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褚老婆子皱眉,“该不会是你偷偷拿的吧?”
“……安怡刚才走得急忘记拿了,我给她带了回来,想等下就送过去的。”宁光忍住委屈说,“结果回来了姆嫚叫我先削山芋,没削几个就发现他在翻我书包,翻到安怡的本子就想拿走,我让他别拿……”
褚老婆子打断她的话:“小小年纪就学的这么低三下四!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赵霞就算嫁得好又怎么样?新岗村其他人见天的跟她摇尾巴,我们宁家可不是那种人!她沈安怡又不是没手没脚,东西落学校,自己不知道回去拿,那么多人也没帮她拿,就你上赶着讨好卖乖!要不是你把她本子带回来,又怎么会被弄坏?这个事情的责任明明都在你,你还有脸怪宗宗!”
就说宗宗,“以后她要是再做这种哈巴狗一样的事情,带多少东西回来你就给她撕掉多少!就不信改不了她这下贱脾气!”
宁宗笑嘻嘻的点头,脆声说:“太太你放心吧,我才不会给沈安怡带东西。她东西要是落学校被我看到,我一定给她扔茅坑里去!”
“也别这样。”褚老婆子嘴上鄙夷赵霞,心里对这后辈其实还是很忌惮的,不然赵霞亲自登门的时候她不会那么热情。
到底是城里干部的儿媳妇。
别说她儿子宁福林已经被撸掉职位了,就算没有,也不敢得罪县里。
闻言忙说,“你想想这个沈安怡是个美头,万一你拿了她东西,将来也生个美头怎么办?你别理她就是。”
宁宗其实也对沈安怡有点发憷,刚才的话不过是为了撑面子,此刻正好借坡下驴:“我都听太太的。”
“乖。”褚老婆子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瞥见宁光在旁边抹眼泪,忍不住就抄起鸡毛掸子抽过去,“好好的哭什么哭!一个美头家,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搁之前你牙牙小时候那会,你这种美头家,早就在落地的时候就被溺死扔小鬼滩了,还有养你长这么大的便宜事?养着养着你倒是蹬鼻子上脸想爬我们头上来了,一个不好就哭哭啼啼,你吓唬谁!?”
宁光觉得一股血冲到了脑子里。
她跟沈安怡已经认识了半年多,通过沈安怡,她多少开拓了些眼界。
比如说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跟新岗村的美头家一样,都是从五六岁开始各种家务一把抓,还得哄着让着捧着兄弟。
在县城,跟沈安怡一样,被父母当心肝宝贝的独生女多了去了。
沈安怡的牙牙跟嫲嫲甚至觉得女孩子文静可教,比男孩子讨喜,所以在孙辈里对她最疼爱。
她那架钢琴就是她牙牙嫲嫲买的,不然靠她姆嫚阿伯可是买不起。
宁光想不通为什么新岗村跟县城有那么大的差别?
明明路程也不是很远,就那么几十里路。
那边的姆嫚阿伯不但从来不打美头,还不要美头做饭,给美头买各种好吃好喝好玩的,买漂亮衣服跟头花,给她们报班学钢琴学舞蹈,跟电视里的小朋友一样;这里的姆嫚阿伯在美头面前永远拉着一张脸,美头什么都要做,挨打是本分,好东西排最后,或者索性被忽略。
城里的美头像在天堂。
村里的美头是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