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以这幅作品,向世人说明,他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并会将陆子安尚未完成的事业延续下去!
马征从没想过,光是看着一个贞静的女子,他心中便会荡起如此多的波澜。
但是,那可是顾恺之啊!
——这一刻,几乎所有画家,都在心中无声呐喊。
张怀瓘曾说:“顾公运思精微,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在烟霄之上,不可以图画间求。象人之美,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顾为最。”
他说的“神妙亡方”,是指顾恺之对人物精神的表现(传神)已经达到了极高妙而至于无法可循的境界。
从没有人,能够将顾恺之的作品完全重现。
陆子安兴许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一向不屑于制作赝品,竟是从未这样做过。
于是,在此时此刻,此地,应轩这一幅作品,刚一出现,便已经撷住了众人的心。
应轩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盯着人心最软的那一处,下手又狠又准,这一刀扎得他们心都在滴血,却偏偏舍不得移开眼睛。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看来他们都已经看出来了,马征无奈地笑了。
他算是懂了。
重云还真没想错,应轩之所以挑游丝描,就是在羞辱他。
他挑的是重云最得意、最隐秘的技艺,然后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从基底,从巅峰,一寸一寸地碾压。
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这一瞬间,马征心里甚至有些后怕。
如果,当初他站错了位置,此时这可怕的一幕会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光是这么想想,他都感觉后背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住。
还好,他选对了。
这样想的人,还有很多。
在场的人里面,多数都是长偃市曾经的守旧派。
这一刻,他们交换目光,清晰地看懂了各自眼底未说出口的话。
他们必须得团结!统一!
看着他们暗自下定决心的模样,凤老爷子忽地低声笑了一声。
“爷,你怎么了?”凤钰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凤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笑了:“没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这百工门倒是有点意思。
师父陆子安明着阴人,唱尽了白脸,却还让人们感恩戴德。
徒弟应轩故意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红脸唱遍,这一手下马威,彻底肃杀了这些人的反叛之心。
两个人搭台唱着同一台戏,倒是默契十足。
今天过后,长偃市这些工匠,还有谁会回归守旧派?
不,不会有了。
没有人会想成为第二个重云。
不知什么时候,重云已经停了下来。
应轩毫无所觉,依然在专心地雕刻着。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他将一个贞静的妇女沉思的画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八段的箴文内容是“翼翼矜矜,福所以兴。靖恭自思,荣显所期”,而应轩最狠的是,他所有线条,都是以游丝描勾勒而成。
或深,或浅,细而有很强的张力弹性。
它看似纤细柔弱,却给人一种绵里裹针的感觉。
一如应轩这个人此时给他们的印象,真正的扮猪吃虎。
重云面无表情地微微倾身,目光顿在他故意展现出来的跳刀痕迹上。
这是比较典型的汉代阴线的另一种制作形式,就是较为明显的接刀痕迹,俗称“跳刀”,好像是刻划而不是由砣轮加工出来的。
观察这种线需要借助放大镜,当放大到一定倍数时,可见线壁两面的崩喳与常规阴线有所不同。
这是他一直以来研究的重点,他就是凭借着这一技艺,顺利拿下了今年的全国工艺美术大师的名号。
应轩他是从何得知的?
一个个人名在脑海中飞快闪过,重云一时竟有些怔忪:好像每个人都有嫌疑!尤其是院子里这些叛徒!
“谁告诉你的?”重云握紧刻刀,睚眦欲裂地瞪着应轩,低声喝道:“说!用跳刀来展现游丝描这个办法,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看这架势,倒好像应轩答不出来便要一刀捅了他一般。
周围的人默默上前一步,只等重云一动就扑上去抓住他。
但应轩只是慢条斯理的将玉屑拿小刷子轻轻地刷了刷,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想的。”
在重云或震惊或不敢相信的眼神里,应轩垂下眼睑,半是嘲讽半是冷漠地道:“我自己想出来的,重大师,你是不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