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秋夜

沛殊嗔笑道:“你看那个抚瑶琴的姐姐,有一双不输男子的英眉,衬得她那般卓然不群。”

暮摇顺着沛殊的目光看过去,是坐在正中的那名乐师,金钗黑发,秀眉俊目,应是个中原人。手中一张梧桐连珠琴,技艺倒是娴熟,一曲《鹿鸣》弹得行云流水,让人听不出悲喜。暮摇瞧了一会,摇摇头:“琴技容貌都算不得上乘,何况你怎知那是个女子?”

沛殊不急着反驳,等了一会儿才说:“你快瞧!”

话音未落,一曲终了。那乐师停了手,抬起头,目光悠悠地转了一圈,那对眸子似是将满室烛火倒映其中,波光流转灿若星芒,暮摇不觉看得痴了,明知从未曾见过这样一双美目,却从骨子里生出绵密的熟稔,仿佛踏过万水千山只为了这双眼而来,等那双眼与自己四目相接时,心口陡然一震,惶惶间竟滚落了两滴清泪。

沛殊自在一旁轻叹:“我原以为你的眼睛已是极美,哪知今日竟被这位姐姐比了下去。你说男子怎会生出这样一双明眸?”

说话间乐师皆起身行礼,四下掌声渐起,那黑发乐师抱了琴正欲转身离去,座首的谦王即墨文远将手中玉杯往案几上一搁,淡淡开口:“抱琴的那位,留步。”

原本喧闹的大殿立时雪静,那乐师已侧转了半身,腰间坠着的羊脂玉佩簌簌地打了个圈,才又没入衣衫褶皱间隐了大半。此时沛殊也看出来了,此人长身玉立,原是位男子。

乐师停了脚步站好,从容回望谦王,眼中一片清明。即墨文远看着那双眸子,忽地轻笑:“把面纱摘了。”乐师闻言一怔,竟缓缓地摇了摇头。座下一片哗然,连先前并未在意的沛仲也转过头来看向这乐师,这一看,竟也转不开眼了。即墨文远倒也不生气,伸手撑着头,仍笑道:“还会什么曲子?寡人听得不过瘾。”

乐师静默地看着皇上,良久,眸光一闪,矮身坐下,将琴重又架好。虽有薄纱遮面,但暮摇笃定方才那必是一个浅笑。四下复又肃静,众人皆屏息凝望。乐师一抬手,下指便是个极快的泛音转滑音,宛如一声尖细的哨响,紧接着带出一串极低的轮指,仿佛天边隆隆雷动翻云而来。

这样别出心裁的散起让暮摇觉得耳目一新,却让席间年纪稍长的老臣霎时变了脸色。

初看到这双眼睛,沛仲已有三分失魂,此刻琴音一响起,余下的魂魄又散了大半,竟是这支曲子?应是这支曲子。那乐师凝神于弦上,双臂开合起落,与当年那人抚琴时一般模样,沛仲闭了眼,强咽下满腹心事。即墨文远微微动了动,面上仍是一片闲适,目光落在远处,似是在细细品鉴。

这确是首极精妙的曲子,初时一只穿云箭破空而出,引出万马千军,由远而近,声势渐壮,战鼓声声,旌旗猎猎,两军交汇鏖战起。一时间曲风骤变,几失音律,手落弦上抹、挑、勾、打,仅凭着琴上七弦,生生奏出了战场上的搏命厮杀。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注释1)。风声渐弱,乃是胜败已定,一方鸣金收了兵,将士拖着力竭的步伐回撤,余残痕遍野尸骨满地。有人哼起了思乡曲,“山一程水一程,铁马不过扬州城”,本是耳熟能详的扬州小调,此时听来只觉苍凉悲切,如诉如泣。月落了山岗,星沉了大海,盖世的英雄卸下了胄甲,夜沉了,风停了,万物重归宁静。

一曲散了良久,殿内仍是一片沉静,乐师双目微垂,安详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