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托孤

地上的裁绒毯原是成团的宝相花,如今换成了素淡的菱格纹;毯边的金丝楠木胡床,如今已不见踪影;花梨木的案几常散落着书卷纸墨,如今只剩几壶残酒,一只倾倒的粗釉青花杯;案几后的黎王公西宇总是束发金冠正襟危坐,执一册书或是一只笔,微垂着眼睑,唇角自带三分讥屑;如今这个人,名动天下冠绝九州的美男子,散发垂肩单手支颐,微偏着头,静静看着沛仲自殿门口一步一步行到跟前,目光清亮,不喜不愠,不言不语。

沛仲止步,凝望,与他只一臂之遥,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华阴山的雪融了七次,修业宫的花败了七回,他与他的缘便在这斗转星移间淡了形,没了影。

灯花新落了两盏,月影西偏了一寸,沛仲终低下头来,抱拳落膝:“臣沛仲,参见皇上。”

“何事耽搁了?”公西宇出声仍是他惯常清淡的调子,此时又添了三分慵懒,见底下人影一顿,复又开口:“前日奉氏父子大闹午宴,最迟昨日辰时你便能收到探子密报,即便午时动身,今晨也该到了扬州。现下你踏着三更的点闯进宫,寡人倒是想知道,何事让你耽误了这许久?”

沛仲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释然,从容应道:“臣做了些调配,是今早才下的华阴山。”

许是有些不胜酒力,公西宇抚额:“调配你的神武军要得了这么多时辰?”言闭,凝神稍一思忖,不禁轻笑:“寡人就知道,当日你交出的三军帅印做不得真。”

“帅印是真帅印,只是将士听命的是人,而非死物。”沛仲此话说得风轻云淡,丝毫不见闪躲。

公西宇眼风扫过沛仲风尘仆仆的下襟,英气勃发的面庞,停驻于头顶那支玉簪上,那是支蛇首玄玉簪,衬在胡麻色的发上如墨般浓黑。这支玉簪送出手多年,此番才首次见着,倒是果真如预料中那般好看。往事如潮般倾来,压得公西宇心口一紧,微微蹙了眉:“终究你还是来了。”

沛仲因低着头,不察公西宇的变化,半晌才闷闷开口:“圣意难测,臣拿不准陛下是否愿意见着臣。”

沉郁了一晚上的公西宇这才展颜,虽是浅浅一笑,却如春回花开般明艳:“书瑜,寡人能见着你,总是欢喜的。”

因书瑜是沛仲及冠之年先皇赐的表字,公西宇从不用此唤他,今夜初闻,令沛仲颇感意外。他不禁抬头,公西宇那个未及消散的笑颜便直直闯入眼底,然而令他神色大变的,却是那明媚笑颜也藏不住的衰败之气。

他再无暇顾及其他,一个箭步上前拉过公西宇的手腕,右手搭上脉时竟是微微颤抖。

公西宇垂眼看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这手曾枪挑过契丹三皇子,百步外射落过金步摇,此刻却僵如秋木,冷汗涔涔。公西宇抽回手,微一拂袖,淡道:“苗疆的毒,已入了心脉。”

“塔依呢?她也不能解此毒?”

“塔依两年前离宫便再没回来过。”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后,沛仲复又跪下,“臣请旨领兵出战水章国!”

水章位于卫国西南面,其王咄罗巡阴狠毒辣,对周边各国多有滋扰,如今遣苗人混进宫对卫国国君下毒,这战事自无可免。公西宇等的就是沛仲这句话,微微颔首:“准了。”

沛仲磕头谢恩,起身便欲出门,公西宇不紧不慢地问:“将军如今有几房家眷?”沛仲闻言不禁蹙眉,面带愠色答道:“陛下还需问臣吗?一妻一妾而已。”

“可有子嗣?”

“不及陛下鸿福,一子一女。”

“儿女双全,甚好。”

正当沛仲狐疑之际,公西宇朝门外唤了一声:“恭顺。”殿门立刻开了半扇,一条白影闪了进来,接着一个总髻稚子拖着一个睡眼惺忪未及他腰际的小女娃跟了进来。女娃步履蹒跚,身量尚幼倒瞧不出什么,被她倚着的稚子一身寻常衣袍,但难掩俊秀,唇尾上扬似极了公西宇,一双深廓杏眼竟比公西宇还要妖冶两分,至于那条白影,是只身长不足两尺,白尾白鬃,似狸非狸的小兽,此时正盘尾端坐在女娃脚边,双眼滴溜溜地打量着沛仲。

公西宇走到稚子面前,细细查看了一番,才问道:“阿妹又发恶梦哭醒了?”语气亲和更带着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