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椒房殿。
已是掌灯时分,椒房殿燃起南越国进贡的蜜烛,一众宫人皆退出外间,内室只剩帝后二人。
赵郢望着案上的同牢宴与合卺酒,久久不语。吃过同牢宴,饮过合卺酒,夫妻同心同德,百年好合。精致的牙箸在烛光下幽幽泛着柔光,他的手安放于案上,并未有所动作。
天子不言不语,文宣亦不敢先动,她夜半起身准备,一日下来只寥寥吃了几口糕便没有食物入肚,早已饿得腹背相贴。案上陈设的肉食微微散发着香气,她稍稍咽了口唾沫,悄悄抬脸去瞧赵郢,却见他双目放空,面色沉郁,似是很不高兴。
文宣怯怯地垂下头,平放在裳上的小手轻轻揉捏着手指,小嘴紧紧抿着,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母亲说大婚的日子,新郎新妇都要高高兴兴的,纵使嘴上不笑,可眼睛里亦会透出笑意来。可陛下的眼睛一点都不高兴,他是不是讨厌自己,文宣心中又酸又怕。可这婚事又不是她求来的,她才九岁,本应是待在闺中承欢父母的年纪。如今孤零零入了这未央掖庭,一日繁文缛节行来,身上婚服假髻沉重,口中干渴又肚腹空空,满心期待的皇帝陛下还面色阴沉,文宣越想越委屈,眼泪珠子在眼中打转,却又强自忍着不敢落下。
她小手紧紧捏着下裳,轻声吸了吸鼻子,头上的步摇微微动摇。对席的赵郢稍稍抬眼,望见她头上那金光灿灿的凤鸟步摇,她低着头,他依旧看不真切她的面容。而后,他听见那假髻下传来细微的抽泣声,她莫不是哭了吧。
赵郢启声问道:“你哭了?”
文宣的泪水跟断线的珍珠似滴落,听赵郢一问,她忙用丝帕印干眼泪,摇了摇头,只是声音嗫嚅出卖了她:“妾身没有。”
“你为什么哭了?”赵郢温声道,他心中伤感,该哭的人不该是他吗?他尚未落泪,怎对面的小丫头倒先哭起来。
“妾身……”文宣堪堪止住的眼泪再一次涌出。这本该是大喜的日子,不该哭泣,母亲曾多番告诉她,万万不可在御前失仪,教陛下看轻了你。这一身不衬她年纪的装束本就难看,如今这般哭泣,面上妆定然会花了,也就更加难以见人。文宣抽泣道:“妾身不该哭泣,可……可妾身……忍不住……陛下您罚妾身罢……”
忽而传来一声轻笑,文宣愣愣地抬起头,赵郢带着笑意看着她,眼中的沉郁尚有消散,透出些柔和温暖之意。
“陛下……”
赵郢望她怯懦紧张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怜惜,温声道:“你还未告诉朕,为什么哭了?”
文宣眨眨眼睛,尚有晶莹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缓缓道:“陛下看着不高兴,妾身心里害怕。”
“害怕?怕是委屈罢。”赵郢拾起牙箸,夹了一块炙肉,道:“一日下来,可是饿了?吃吧”话罢,他便吃了一口,只是味同嚼蜡,一点儿也不想咽下。
文宣点点头,她也顺势拾起牙箸,夹了熟肉小口尝了一点。这是“同牢”,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她饥肠辘辘,这一块肉便是救命仙丹,却只得这么丁点儿一口,真是磨人。
案上合卺酒早已备好,合卺本意指破瓠为二,合之则成一器。合卺所用的匏瓜味苦,用来盛酒必是苦酒。一条细细的红线分别系在匏瓜上,匏既分为二,象征夫妇由婚礼将两人合为一。赵郢双手同取,将一半递予文宣,道:“这是合卺酒,你可能喝?”
文宣双手接过匏瓜,望着里头黄黄的酒,闻着有些刺鼻,她抿了抿嘴道:“妾身可喝一点,妾身敬祝陛下万年。”话罢,她捧着匏瓜浅浅饮了一口酒,苦涩的酒水刺激口唇,令她不禁皱眉眯目,小小的脸上皱得像包子,“陛下,这酒是苦的。”
赵郢一口饮尽那匏苦酒,醇香的酒液泛着苦味,在他舌尖漫延。只是这酒苦,又怎么比得起他心中的苦。他与文宣,都是外戚与权臣摆布下的人偶,精致美丽,却毫无灵魂。正如他空有皇帝之名,却无主宰天下之权;她空有皇后之份,却无法得到丈夫的心。想及此处,他低垂着眼眸,惨然一笑,旋即敛去落寞,对她温声道:“傅母不曾告诉你?饮过合卺酒,夫妻以后便同甘共苦了。”
好似是有这样的说法,文宣乖巧地点点头,她望着面目秀气温和的赵郢,他的眼睛却满布忧伤。从他温和的话语来看,她知道赵郢并不讨厌她。只是她不懂,为何大婚之日赵郢会流露出这样忧伤的神情,就像得不到心爱之物的孩子。“同甘共苦”四个字萦绕在她耳畔,她暗暗下了决心,此生无论甘苦荣辱,亦要永远陪在他身边,休戚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