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村民的瞎闹怼语,引起公共食堂一阵哄堂大笑,毕竟不是自己队自家地,再心疼再可惜,也有个限度。
糙汉子爽利妇女们,甚至用这事,纷纷开始“你要是能挖到一根萝卜,我给你蹲下洗脚”,“人家队里粮食堆满仓库,打死也不给你”类似的玩笑来。
甚至,有一个年轻小伙穿着灰扑扑的补定大棉袄,故意腰间缠烂麻绳,再牵着他家流鼻涕、黑黢黢的小破孩,拖着长调唱起来:
“咱家过的苦日子,好凄惨啦,来给半块红薯哟……”
一边唱,一边往年轻姑娘堆里抛一个媚眼,引得村民们笑骂不听,全场似乎迎来第二个小高潮。
在红通通的炭火中心,俊脸被映得通红的叶安诚,表情却十分凝重,不带一丝一毫笑意。旁边的叶爸爸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亲眼目睹那些事那些人,他们心里感触太深。
喝一口热姜汤,继续缓缓讲述。
“……车子转过一道弯,见到好多老大爷老婆婆,领着孙子孙女,挖梯田上烂掉的红薯。山娃娃们穿得破破烂烂,一个个盯着烂红薯,捂着肚子吞咽口水。队长下车,去询问一老大爷……”
听到这里,气氛渐渐沉闷起来。
有感性的老太太,甚至摸着眼泪珠,怜惜哀叹一句“可怜,幺娃儿遭罪哟”,汉子妇女小年轻们也停下搞笑,挠了挠头,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讲到碧山镇食堂的限粮规定。
一个镇一日三餐,竟然连红薯稀饭都不能全部供应,那可是碧山镇的公共食堂。
“精壮劳动力还在继续炼钢,老人们饿着肚子犁地耕田。”
此话一出,村民们面面相觑,立马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尤其关于镇上公共食堂的事情。
“镇上仓库不是很多粮食?也会被吃光?”
“碧水村请的泥瓦匠就是镇上的,按照他们这个吃法,全县的粮食都不够吃!”
“造孽哟,还是咱们村好,他们今年咋过呢!”
……
讨论声比刚才激烈得多,不仅年轻人,各个角落里的老大爷老太太们都加入进来,甚至村里小破孩们,也在问外面山娃娃的事情。
持续许久,声音终于一点点变小后。
张队长才重咳一下,认真回道:
“从碧山镇回来,我们就规定,咱村的食堂饭菜逐渐减少,除去外面镇村的原因之外,还因为咱队库里粮食同样有限。”
“现如今,库里粮食本就不多,且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减少。若是你们要一直胡吃海吃,吃饱吃撑,莫不是大家想过年喝稀饭??恐怕倒是连红薯稀饭都吃不起!”
村民们立马摇摇头否定。
一位年纪大的老婆婆叹息道:
“当初要不是张队长坚持,咱村恐怕也跟外面村镇大食堂一样,咱应该多谢张队长啊!背后抱怨的人更应该道歉!”
张队长摆摆手,阻止几个热血青年的道歉,给主讲人一个眼色。
隐去胡萝卜交粮的事,叶安诚继续讲下去,路上猎得野兔的事,也堪堪引得几年轻小伙的赞声,直到说到夜宿冠山村的事儿。
换个讲故事的人。
冠山村生产队长,做得一系列事情,包括“砍树炼钢,修建大食堂,胡吃海吃”,其中文李家务事被简单描述一两句,这些都由文景深拿捏着说。
这是他主动要求的,想给碧山村带来一点好影响。冠山村的故事栩栩如生,仿佛发生在村民们眼前。
最后——
文阳熙眨巴眨巴清澈大眼睛,特别害羞可爱,他用稚嫩的童音,去描述那些曾经悲伤绝望的事:
“洋槐叶软,没味可以吃饱。桑树叶子硬,不难吃,吃下去想吐,但吐不出来。臭椿叶闻着就臭,吃它不敢闻气儿。只有榆树叶最好吃……”
原来不止是碧山镇,外面很多村,公共大食堂都供不上饭菜。张队长刻意给村民们,留下半小时的思考时间。
食堂里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在晃晃荡荡的火把光下,显得特别幽静,夹杂着几分悲伤。
高中生父子都吃野菜树叶充饥?
外面得闹腾成啥模样!
咱们村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文阳熙腼腆地往文景深怀里缩,把爸爸的胳膊遮住小脸,不安瞅着周围人的反应。他看着村民们一个个泪如雨下,撅起嘴巴,觉得自己可能讲得很烂,心里头有点儿委屈。
直到,甜妹儿回他一个超暖的鼓励笑容,以及大拇指比赞的手势。文阳熙小脸发烫,这次连眼睛都不敢露出来,直接把头埋在文景深的怀里,屁股对着炭火盆。
甜妹儿像个小仓鼠一样偷笑呲牙。
叶二婶瞅着有趣,却感到有人拍她肩膀,抬起头看。
原来是,在厨房里忙活完的叶妈妈,终于舍得钻出来。
她拿出一个小筲箕,里头装着小菜刀、锥子、剪刀、棉布、棉花、大头针,大把麻等制衣工具。家里的工具都被‘上缴’,队里或买或请打铁匠人,好不容易才凑齐两套,这可是秋冬必备品。
哪怕家里头有,明面上,家家户户都借着换着用。
甜妹儿不解问道:
“妈妈在做啥?”
二婶揉揉她脑袋,笑眯眯回道:
“你妈妈的手艺活,跟厨艺一样好,这是在给你爷爷奶奶做鸡婆鞋,特别特别暖和那种,到时候也给甜妹儿做一双。”
“鸡婆鞋”,是碧山村当地土话,指的是棉鞋。
用手工搓的麻线,纳成千层底的底子,再用保暖的布料作“里子”和“面子”,里子与面子之间,塞上一坨坨棉花。
它的暖和度,就像母鸡婆抱窝一样,因此当地趣称“鸡婆鞋”。
做一双鸡婆鞋不容易,从材料到人力,都得花费巨大心血。而碧山村的鸡婆鞋,基本都是做给家里老辈们穿得,多余可以给幺娃做一双,然后是其他娃娃,最后才轮到汉子妇女们。
村人们世世代代下地种田,年纪大后,落得一身毛病。除去胃痛、风湿、腰疼类,很多老太太在寒冷的冬天,手脚都会生冻疮,有的特别厉害。
叶奶奶就是这样,寒冬手离不得灰笼,脚离不得鸡婆鞋。
要是没有这两样,一到冬天,指头趾头都被冻得又红又肿,稍微硬碰一下,冻疮被压破,鲜血淋漓,黏在袜子上,看着就触目精心。
因此,每年深秋,否管多困难,叶妈妈都会给婆婆做一双新的鸡婆鞋,有时是以旧换新,在里头塞入新的厚棉花。
这个秋天,家里材料足够,她准备给叶家老俩口、白家老俩口、夏裁缝,家里娃娃们,全都做上一双。
甜妹儿不懂普通棉布鞋与鸡婆鞋的差距,好奇瞅着叶妈妈的动作。她准备回空间里,给爸妈、二叔二婶、三叔,全部偷做一双!
不止是她,叶二婶每年都在偷偷学师,但每次鸡婆鞋没做成,倒是锥子把手扎出数十个红眼眼。私底下屋子里,被叶二叔捂着肿胖的一双手,心疼地一直骂‘笨手笨脚’。
如今,她只能打打下手。
第一个步骤是搓麻纳千层底儿。
叶妈妈的麻已经用刀,提前剔过无数次的麻皮,剩下粗细不一乱七八糟的细麻,她使劲儿
搓捻,成一根粗细均匀的麻线,再挽成线团儿。
叶二婶与甜妹儿,也拿起麻搓捏起来。
对于叶安诚讲得事儿,下午叶家俩妯娌的泪早就流过,不如带着微红的眼框,将悲伤深藏心底,用行动,给家里老人们,做出一双暖暖和和的鸡婆鞋。
对于某些事情,山娃娃还不是很了解,渐渐坐不住了,左扭右转偷偷摸摸动起来。这样一来,倒是吸引长辈们的关注,自家孩子,让他们的情绪渐渐缓过来。
多乖巧懂事的小娃娃,饿得都瘦脱形。
幸亏他们没生活在那些村里面,这日子过得还点盼头。
“张队长,对不起,是我们想差了,这粮食确实得省着点吃。等库里白米白面、猪鸭鱼鸡全部堆满,咱村干顿大的!”
一位黑黝黝肤色的青年人站起来,用浑厚的嗓音主动道歉。
村民们纷纷表示,以后公共食堂的一切事情,就交给张队长与小干部们管理,有红薯杂粮饼的他们,比外面的人幸福得多。
张队长笑骂道:“我一个人规定个锤子!饭我给你们吃,汤我给你们喝,拉粑粑要不要我替你们擦屁股!”
众村民们哄堂大笑。
“来吧!张队长要给咱们擦屁股!”
“饭汤不用您,这擦屁股还是勉强可以麻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