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贤紧盯着小道士,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于这副皮囊之下,竟是白骨累累。
无血无肉。
眼前小道士竟早已死去多时,他如今这幅同常人无异的模样,不过是因为魂魄被锁于肉身之内。
终致……白骨化妖。
既为妖类,如何再能使用道法。
因三年前之事,怨他的人不少,恨他的妖更多。怕这些妖精,没有一日不来戏耍他的。
小道士一个人究竟是如何扛过这三年的?
唐贤不提此事,只收过归一,道:“归一这造型落伍了,该回炉重造重造。”归一融了道家根基,小道士用它伤妖,必然先伤自己。
此后唐贤便以铸剑为名,死赖在小道士家里,小道士一赶人,唐贤便嚷嚷说要把归一拆了当废铁拿去卖钱。
小道士时常无言以对。
有时更是变本加厉,逮着空闲就找小道士询问妖族法术之事。
小道士拉下脸让唐贤自己研读,唐贤便会睁眼瞎一样说自己一个标点都看不懂。小道士无可奈何只好一一讲解过去,几年下来,妖族法术竟也学得七七八八。
这一下,便也知道唐贤的用心良苦。
唐贤知道他不愿学习妖族法术,就用这种方法,潜移默化地全都教了他。对此小道士也只能苦笑,他学了又如何,学了也不过只会停在他的记忆里,他不会用的。
唐贤嫌弃茅草房太过破旧,有空便改建了竹屋,不仅气派不少,更添了几分文人墨客的风流雅致。
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碧禧解了冬眠,就过来串门,带了不少柴桑山的果子,还叫唐贤带着小道士回去玩。
唐贤倒是想,可小道士的身体受不住这么远的长途跋涉。
魂魄锁在肉身里,每过一日便飘散一些,即使唐贤每日替他输送灵力,也耐不住魂魄一日快过一日地飘散。
自入了冬,唐贤便不会离小道士太近,他体温低,怕冻到小道士。
唐贤远远盘在小道士床边,自顾自地又往火堆里添了一块煤炭,窜起的火苗忽明忽灭,仿佛要烧了这间屋子一般。
唐贤扯了扯小道士的被角,看着他魂魄不断飘散,甚至于连勉强维持人形都困难,白天还是人样的,晚上的被子里就剩了堆骨头,便道:“你不会有事的。”
小道士只剩个脑袋露外面:“你这火要是再大点,我就真的有事了。”他这把老骨头,不禁烧。
小道士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柴桑山来的妖族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除了摇头就是摇头。
他活不了多久。
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三个月,也或许明天就会魂飞魄散。
他渐渐也就不出门,就怕走着走着散作一堆白骨,吓到什么花花草草就不好了。
小道士白天就听唐贤的话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唐贤说这叫多晒太阳补钙,促进骨头发育,对白骨精效果特别好。
小道士特别无奈,也不知唐贤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
唐贤只道小道士见识浅薄。
那些大夫走后的某个晚上,火光摇曳,也不知同外面的星辉相比,哪个更明亮一些。唐贤盘着尾巴,在寂静的夜色中,忽的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小道士,这样活着不好么?这世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
他知道,小道士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他日日给小道士输送灵力,柴桑山的妖族大夫也给他送过灵力,这些灵力无一例外都四散开了去。
逐渐,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是他们救不了小道士,而是小道士自己不想活。
便放任着这些灵力不断地流失掉,也放任着自己朝死亡走去。
小道士一言不发。
他也想活着,可却不想以妖族的身份活下去。
妖族无穷亦无尽的绵长岁月,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折磨。
在这般的沉默里,唐贤打破了沉静,自顾自笑道:“我知道了。”
他原本想和小道士讲,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心如意地活着,放弃生命是最愚蠢不过的事情。可后来又转念一想,若他活得很累,那他作为朋友,或许应该给他一剑,让他死得痛快些才好。
于是两个人都默契地再也不提起这个话题,唐贤也再次想起那个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徒弟弟,只觉得穿越大神特别不靠谱,说好的一睁眼就能看到徒弟呢!
他一睁眼,看到的却是自己毁三观的蛇尾巴。
总不能砍下来当徒弟。
小道士心存死志,不消多久,便在某个平静的一夜过后,朝露散去,日照凌空的时候,化作一堆白骨,神魂尽散。
小道士最后死的时候,碧禧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中五味杂陈,喃喃问道:“小十九,你说做人还是做妖就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唐贤道:“也许吧。”
也许对于小道士来说,信仰比生命更加重要。
小道士想做人,那他就帮他转世为人。可轮回之事又怎会如此简单,才不过抱下了小道士的一缕魂魄,便花了唐贤大半的修为。
想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一百八十年过去,唐贤也没看到小道士的转世在哪。
唐贤在人间游荡来游荡去,终于也学会了化作人身的幻术。小道士想要修道,那他便带他重修一次。
于是他就发现了这个世界对他充满了恶意。
当他想要找徒弟的时候,遇到了小道士。
而今,他想要找小道士的时候,却找到了他的徒弟。
当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游荡了有几百年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徒弟。
唐贤和三徒弟的相遇,只能说是个大写的惨字。
他在人间的时候,平日里喜欢化作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偶尔行医治病,本是为了打发时间,没想到日久天长的却给他积累了不小的名气。
然而也就是这份名气,让那些官场之人注意到了他,适逢边陲小镇在一次战乱之后突发瘟疫,城里的那些大夫都惜命的很,没一个肯去,便把他这个“神医”给推了出来。
他的人缘倒是很好,官兵来的前一天,居然还有村民给他通风报信,让他早日离去,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村民,他才想着要去疫区看看。
否则那些人指不定要拿这个村民开刀。
作为非人类的他,根本就不会怕这个瘟疫。
谁知这次的瘟疫竟和妖族有关,唐贤不幸躺枪。于是他看着自己的短手短腿,就知道下次真的不能再立什么旗帜了。
别人得了瘟疫是要命,他得了瘟疫是缩水。
往水塘里一照,这模样就和七八岁的孩子一般大。不仅外表变了,这生理结构也仿佛变得和人一般。
至少自他辟谷之后,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饿过。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他可能要当史上第一只被饿死的蛇精。
只是这片疫区本就是被放弃的区域,所有活着的人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多余的吃的能施舍给他。
因此他只能自食其力,找尽一切可以吃的食物。
于是在某个垃圾桶里,找到了他的三徒弟。
天知道他是来找吃的的。
而此时的何岑,刚刚借尸还魂回来。
他很幸运的重生了。
他也很幸运地还魂到了一个四口之家里。
父母双全,他还有一个哥哥。但同样也很不幸运的是,这一场瘟疫的爆发,让他的父母丢下了他,带着他的哥哥去寻一线生机。
也是,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婴儿,带着也只会是累赘。
何岑不想死,他不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换来这一次的重生,他还没有让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他不甘心。
没想到重生一世,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却要以这种方式死去。
除天意弄人之外,再想不出其他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