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旺

煽动饥民的青年男子叫做冷子旺,他原本是不愿意吐露姓名的。林福也懒怠与他多费唇舌,不过是绑了将其送到知府衙门。知府和盐政衙门不同,盐政衙门和盐商打交道,只需按时收上盐税、发放盐引,每年大节气都是不忙的;而知府要管一地治安,却是越逢大节气,越怕闹事,因而大节下知府衙门也是开着的,便是知府不在,也会留了通判及各级衙役办事,大家轮流休假。

因冷子旺自己撞上林如海的车子故意哀嚎讹诈的事许多饥民也看见了,因而有不少饥民亦是愿意到衙门举证冷子旺讹诈朝廷命官。

因证据确凿,当时沈通判就要判收监冷子旺,却不知后来怎么知府亲自来了,只判了杖责二十。打完板子,还命衙役好生送冷子旺到客栈歇下,又帮其请了大夫。这头扬州孙知府又遣人来向林如海告罪:直陈轻判冷子旺实在迫不得已,便是杖责二十,自己也是顶了极大压力了,还望林大人谅解等语。

林如海明为巡盐御史,专管扬州盐课,实则巡盐御史乃有参奏之权,且林如海兼任兰台寺大夫,本就在御史台有着官职,奏本可以直接递入乾清宫,上达天听;是仁泰帝为了避免江南各级官员官官相护,欺上瞒下,自成小朝廷,而打入江南官场的一棵楔子。

江南是本朝龙兴之地,又极富饶,各项粮食税赋占了全国的一半。且当年太|祖起事,多少江南望族给了极大的支持,后来这些人都封王封爵了。所以江南多勋贵,这些勋贵联络有亲,相互照应,渐渐同气连枝,自成一体。本朝立国近百年,江南竟渐渐脱了朝廷掌控,反倒掌握在了这些勋贵手里。仁泰帝已是察觉到形势严峻,才派林如海前来江南,此行明面上是林如海得仁泰帝器重,补了实缺,实则到了扬州那一日起就触动了无数江南勋贵的利益,可所前途步步凶险。

扬州知府在这样的朝堂争夺的激流中,不过一条不起眼的小鱼,随时都有可能被这样暗流冲到不知哪里去。因而他顾然不敢开罪甄应嘉,但知林如海本就是为了搅动江南官场来的,亦不敢得罪林如海,所以不得不打冷子旺,但打完之后,又忙不迭的去金陵告罪,却不细述了。

冷子旺这人说来和林家也有些渊源。林如海之妻贾敏是荣国府的小姐,荣国府二老爷贾政之妻贾王氏是贾敏的嫂子,而贾王氏有个陪房名唤周瑞的,其女就嫁给了一个古董商人冷子兴。冷子旺不是别人,正是这冷子兴的从弟,如今托在江南甄家门下讨生活。

江南甄家是大族,在江南经营百年,根基深厚,如今宫中更是有一位甄贵妃,这甄贵妃是大皇子的生母,端是显贵非常。冷子旺托在甄应嘉门下,自是没受过什么苦,更别提挨打了?虽然衙役得了知府指示,没有下狠手,也不敢太过轻纵,省得林如海这边不好交代。不轻不重一顿板子下来,也是打得冷子旺皮开肉绽,将养了好些时日才好。

话分两头,却说饥民逼捐没两日,上京送信的莫修和王嬷嬷一行也回来了。莫修回到家中,先是去林如海那里禀明了京中见闻并打听的要事,才又出来细问林福,自己不再这些时日,家中可好。

林家被人煽动饥民上前围困车驾的事,莫修早就略听了个影子。如今莫修细细听林福说完前两日之事,不经怒从心起。只他素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林福只见他寒着一张脸去找林如海了。莫修得林如海器重,门上的小厮不敢怠慢,见莫修来了,忙入内通秉了请莫修入内说话。

莫修人物出众,思维敏捷,林如海待他与别个不同,前几日饥民围困的事,林如海并未告知林福背后的争斗,但这些倒并不瞒着莫修。林如海靠在白狐皮椅背上,缓缓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完,末了还问莫修怎么看此事。

莫修看着林如海略带病容的脸上不悲不喜,薄唇微启间,将自己进京这些时日的事娓娓道来。说到惊险处,莫修都忍不住担心饥民如果在冷子旺的煽动下,果然掀了林如海的车驾,林如海和姑娘当真摔出个好歹,便是事后拿下再多饥民,也是无济于事,这背后指使之人当真恶毒,竟是全然不顾后果。虽然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莫修在冬日里头都忍不住背上些微出了些汗,林如海倒脸色平静,语调平和,仿佛说别人的事一般。

二人说了半日,莫修才疑惑的道:“先生方才说,随忠顺郡王南下的是夏守忠?”

林如海眼皮一抬,看了莫修一眼,略带嘉许的点了点头。心道:到底是璞泽,只略听一耳朵就能发现蹊跷处。

莫修接着说:“依学生看来,忠顺王府的大太监未免病得太过凑巧了些。这么一来,忠勇和忠顺兄友弟恭的名声倒是出去了,却不知夏守忠南下怎么假公济私呢。与其说忠顺身边的太监病了,不如说这两兄弟本就想让夏守忠跟着来江南。学生奉先生之命进京打探朝廷动向,人皆谓五皇子六皇子胆小本分,万事不出头,如今看来,也未尽然。”

莫修之言,正是林如海所想,因而林如海点头冷笑道:“这不与咱们想干,自有别人失算去。”

莫修亦是明白林如海之意,点头道:“可不是么,只怕甄应嘉还做着重掌江南盐政的美梦呢,却不知被人顺水推船。”说完,莫修又一皱眉道:“我这次进京冷眼看着,紫禁城内争斗越发汹涌了,先生自得了这巡盐御史的职位便注定不容于忠信,如今太子又失势,忠勇忠顺向先生示好,先生既是不屑于与他们为伍,自又得罪了这二人,这样一来,先生在朝中阻力怕是大了。这江南多少豪门旺族,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力量角逐,暗中投靠几位王爷的不知凡几。若是这些人得到一点儿先生拒绝几位王爷的笼络,为了讨好主子,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给先生下绊子呢。虽说良禽折木而栖,先生如此行事不丢气节,却未免太过人单势孤了些?”说到此处,莫修神色间难掩担忧。

林如海见了莫修神色,心下暗叹:不枉自己白培养莫修一场,他年纪尚轻,又不曾入仕为官,倒难为他如此通透明白。只数年后天下大乱,仁泰帝并信、义、勇、顺四王没有一个是值得托付的明主,自己活一世,却知靠人不如靠己,与其投靠皇室中人,不如自己早做打算。因而林如海淡淡道:“且行一步看一步吧,现下不值当偏向谁。”仿佛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不以为然。

莫修点头道:“先生此言极是,学生受教。”略一顿又眉头一皱轻呼道:“遭了!”

林如海见见状,亦是皱眉问道:“怎么?”

莫修道:“学生原以为忠顺能提前来扬州,是受了甄应嘉的撺掇,故意一边构陷先生,一边让不明不白的忠顺王恰巧看到冷子旺跪在先生车前求饶这一幕,无意中替人做了人证。只如今看来,倒是学生想岔了,中计的只怕是甄应嘉。而且……”说到这里,莫修顿了一顿,神色凝重的说:“只怕……”

“只怕甄应嘉的一举一动,皆在忠勇忠顺二王的掌握之中。”不等莫修说完,林如海便接口道。

莫修听了,抬头看了一眼林如海,满眼皆是佩服:自己能想到的,只怕先生亦是早想到了,莫修接口道:“是啊,如今忠信得势,甄贵妃正得意,只怕甄应嘉已将这巡盐御史一职当做他的囊中物。若是此刻先生传出欺压百姓的名声,这巡盐御史一职除了甄应嘉,还有谁敢觊觎?只他们千算万算,错看了忠勇忠顺的野心,他们自以为有忠顺郡王做目击证人,先生这欺压百姓的罪名必是要坐实的,却不想忠顺顺水推船,倒卖这个人情来笼络先生。

若是忠顺王当真如甄家所想的不敢得罪忠信王,由得先生被诬陷,我还能明白忠顺为何能被人牵着鼻子果然提前来来了扬州。如今看来,忠顺王提前来扬州,倒不是被人挑唆来的,而是他自己愿意来的。因而学生判断,早在忠顺王被挑唆之前,就已经知道甄家打的什么主意,而忠顺王也早就有了借此向笼络先生的心思,才将计就计提前来了。可笑甄应嘉自以为得计,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只不知甄应嘉府上,谁是忠顺王的人。”莫修一口气分析下来,和林如海所想不谋而合。

林如海接着道:“璞泽这话极是,漫说忠勇忠顺不会对我落井下石白便宜忠信,就说甄应嘉煽动个饥民闹事就想诬陷我,进而免了我的官职,本就太过天真。也不想想既然甄家有忠勇忠顺兄弟的人,扬州就没有皇上的人么?若是没人弹劾我倒罢,若是有人弹劾我,皇上必也明白前因后果,还留不留我在盐课政任上,端看皇上的心,和一点子小把戏无干。若是忠顺但凡有一点子私心,不据实明言,伙同甄应嘉构陷于我,只怕是不但不能罢免我,反倒害他们自己失了圣心。”

林如海说了半日的话,略觉口干了,端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且不管别人了,就是咱们府上的人,也难保全和咱们一条心。璞泽你冷眼看着,咱们府上有无可疑人等。有什么发现你且别声张,只心中有数就是。另外,不拘是家中原有的还是外头的,若是有信得过的人,也都先拟出来,咱们心中有数,确保咱们当真用的时候不出岔子就是。如今山雨欲来,咱们可不能做睁眼的瞎子。”

莫修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心中却诧异得很:前不久先生还要送走姑娘,遣散门生,虽然兢兢业业的当差,却俨然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怎么自打先生改了送姑娘入京的主意,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过在莫修看来,如今林如海这样积极周旋,比之之前的消极应对强了不下百倍。

自这日长谈之后,林家果然不动声色的调换了一些奴仆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