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王

一想到莫修日后放身份,喜怒不形于色如林如海,亦是惊得微微发愣,心念电闪间,前世那些金戈铁马仿佛近在眼前:遥想当年,仁安帝虽然登基,太子也被圈禁,但粤海、西海沿子相继战败,北疆蒙古趁机犯边,各路江湖门派、绿林帮派不堪豪门压迫,纷纷起事,太子余党自以为天赐良机,意欲启动平安州驻军逼宫。

当时江南甄家早已被抄默,贾元春在深宫暴毙,薛蟠人命案发,王子腾死于巡边路上,史鼎战败粤海,就要问斩,眼看贾家老亲世交一一落罪,贾家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在仁安帝眼里,贾家诸人只怕已经是死人了。贾赦、贾政等人对贾家境况心知肚明,这时候南安郡王找到贾赦,让其联络平安州的国公爷旧部准备逼宫,事败无非一死,再坏也坏不到哪里了;若是事成,少不得又是一个从龙之功,加官进爵,富贵无双。

贾赦虽然袭了爵,却在贾政之下憋屈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到必死无疑之境。左右是个死,贾赦将心一横,决心铤而走险,死中求生。于是命了贾琏拿了贾代善留下的令牌,秘密潜入平安州,权且一试。

林如海当时灵魂禁锢在贾琏的玉佩里,亦是跟着贾琏到了平安州。当时贾琏化作行商,想悄悄潜入平安州再做打算。只贾琏情知此去只许成不许败,否则贾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因而一路上细心打探平安州境况。

平安州离京城来回半月路程,乃是京城的一道屏障,太|祖皇帝得国之后,尚有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未保大灵朝国都安定,太|祖皇帝非亲信不敢用,于是派了荣国公贾源镇守平安州。后来果然前朝旧党复国之心不死,曾发过一次难,险些过了平安州,直逼京城。那时候贾源年迈,由其子贾代善领兵平乱,果然在平安州堵截乱党,大败乱党于寒鸦谷,立下奇功。也是因为这次军功,后来宁国公贾演过世,其长子贾代化只袭一等将军,荣国公贾源之后贾代善却依旧袭了荣国公。

那次大乱平定不就,太|祖驾崩,太|宗皇帝继位,为避免重蹈覆辙,一直将平安州兵权死死抓在自己手中,贾代善死后,贾赦实在难堪大任,只袭了个一等将军,没有实权,然而平安州势力依旧掌握在贾代善旧部手里,贾赦虽然成日斗鸡走狗,却从不曾断了和平安州节度使的来往。所以太子旧部背水一战,少不得游说贾赦,用其手上的国公爷信物调兵,再用太子京城的秘密势力里应外合,求一线生机。

却说贾琏越近平安州,林如海听得的平安州之事越多。如今平安州迅速崛起一股极勇锐的势力,所到之处,攻无不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平安州府并迅速扩张,成为称霸一方的枭雄,而且势头迅猛,按此势头发展几年,只怕日后不是没有逐鹿之力。

这股势力当时已经一方称王,据说首脑名号修罗王,修罗王十分倚重的军师叫做余博。金算盘余博,原是突然崛起的富商,也不知他有什么门路,走南闯北,生意做得很大,后来和修罗王联手,为修罗王调度粮草物资,从未被劫。但凡行军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辎重能跟上,将士们士气高涨,尚未交锋便先胜了一半,另外修罗王部下士卒骁勇善战,有余博辅佐,如虎添翼,是乱世中一只劲旅。据说修罗王也是个用兵如神的,直至贾家抄家,贾琏玉佩摔碎前,林如海从未听说修罗王尝过败绩。

关于修罗王部下的传说很多,有勇冠三军但纪律严明,从不骚扰百姓的;也有滥杀无辜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贾琏也不知信哪一个,临近平安州了,却越发胆战心惊踌躇不前。

那日贾琏终于到了平安关外,却远远见城墙上立一男子,身着银甲,腰悬宝剑,一张白银面具挡了大半张的脸,只能看见其目光极凌厉,扫过之处自带一股威风,下巴如刀刻,棱角中天然透着刚毅。白色披风在风中扬起,令人觉得城墙上之人气势不凡,仿若战神。

当时贾琏离平安关城墙还挺远的,不知那男子如何敏感如斯,一下子就从众多等候入关的流民中认出贾琏,远远拿如刀的目光打量贾琏,那一刻,林如海仿佛觉得修罗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缓和和疑惑,而且莫名让林如海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只几乎难以察觉的一刹那之后,城墙上那人又恢复了如刀锋般的锐利,不禁令人怀疑自己只是花了眼。只这一眼,林如海感觉贾琏似乎吓得哆嗦了一下,而林如海觉得城墙上那人,自己似乎是认识的。如今想来,前世平安关上只一眼见着之人,只怕就是修罗王。

回忆到这里,林如海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莫修。此刻的莫修还没有平安关上那个修罗王那般凌厉狠决,然则无论是身量还是棱角分明的下颌,莫修都和前世平安关上的修罗王一般无二。难怪今世自己总觉莫修像极了某个大人物,莫修——修罗,所谓修罗王,不过是莫修名字反过来后谐音的化名罢了。而金算盘余博,可不就是唐琛表字博瑜反过来的谐音么?

林如海面上虽然平静如常,只坐着沉思仿佛入定一般,内心却忍不住剧烈翻滚着,如同滚滚烈焰上架着的油锅,沸腾的思绪时刻都要喷薄而出。果然!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怕是修罗王和其军师金算盘余博无疑了。只不知当年莫修离开林家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怎么数年后拉起那样大一支队伍,成为搅动天下风云剧变的一方霸主。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林如海都深知莫修非池中物,所以前世才在知晓朝堂大乱在即的时候执意遣散门生,尤其不留莫修,凭莫修的本事,只要不将其和自己一起绑在风雨飘摇的大灵朝这艘破船上,到哪里也能闯出一番天地。当时自己还效忠仁泰帝,存了一死报君王之志,却也不必赔上年轻人的大好前程。今世自己原想竭力求存,只自己到底是一朝廷文官,将莫修和唐琛留在府中,竟不知是对是错了。

知晓莫修和唐琛将来必有一番造化,却不知自己能否逃过和前世一样的命运,林如海反而举棋不定。

莫修和唐琛见林如海坐着半日没说话,面上不悲不喜看不出神色,却不知林如海心潮澎湃,已经走过多少前世的金戈铁马。唐琛不知林如海性情,见此情景,以为是林如海不满其投靠,又碍于莫修的面子不好拒绝,所以沉默以对,只等唐琛自己知难而退,于是抬眼看了一眼莫修,却发现莫修也拿眼睛看他。两人一对视,唐琛从莫修眼中也读出不解来,越发陷入沉思。

莫修进京送信回来,也觉林如海性情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经常说着话突然陷入这样的沉思,有时候能坐好长时间纹丝不动,若不是看他眼睛睁着,都像是睡着了,若没有人叫他,不知道何时会‘醒来’。莫修正在犹豫要不要叫林如海,忽听得外头哗啦啦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摔碎了,倒震得林如海回过神来。

又听田姨娘低声斥责一个丫鬟道:“没用的东西,这平整的地都走不稳,你这脚是长来做什么的?老爷正在见客,吵着了老爷仔细你的皮。”又是那丫鬟连连赔不是的声音。

田姨娘是林如海独子林蹊没了之后贾敏做主纳的良妾。当时贾敏痛失爱子,伤心之下身子日渐消耗,死了自己生嫡子的心。想着林家门第清贵,便是庶长子,将来也是要撑得起林家门楣,其生母断不能出生太过低微,见识浅薄,否则万一庶子习得生母小鼻子小眼的小家子气,怎堪传承林家香火?因而贾敏好生打听了一番,才为林如海娶了田氏。

田氏本贯贯姑苏,原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幼时也是千金小姐的教养。只后来家道中落了,但田姨娘幼时教养并未落下,因而这田姨娘也算知书识礼,贾敏在世时候,端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贾敏过身之后,田姨娘心气儿也高了,生出被扶正的心思,她身份原比其他几房姬妾高,又年轻娇俏,其他几房姨娘也不敢和她相争,因而这段时间她格外讨好林如海父女,除了嘘寒问暖,客厅供的腊梅也是她日日折来供的。

这田氏行为作派大体上还是得体贤惠的,只些微有些小聪明。主母过身,田姨娘便做主将各处供的红梅换做腊梅,避开红色,显得自己敬重主母,没有越过去的野心。但田姨娘偏爱挑林如海在客厅待客的时候折了腊梅送来,她自己倒不进书房见男客,只自己送到廊下,命丫头禀了送进去,但丫头必是禀说是田姨娘命自己送来的。

不巧今日晴天,屋檐上的冰凌融化滴在廊上,那美人瓢又高大,小丫头抱着看挡住了视线,一脚踩在廊边儿水渍上滑了一跤,摔碎了美人瓢,倒惊得林如海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外头已经惹得田姨娘斥责起来,那丫头一边告饶一边小声分辨说廊上有水,不小心滑了。

正说着,叫王嬷嬷看到了。王嬷嬷是贾敏娘家带来的,自是向着贾敏,虽然林如海正当壮年,若是老爷有心续弦也是人之常情。但如今贾敏没了不足两月,这田姨娘太过心急了些,王嬷嬷看她就未免有些不喜。

因而王嬷嬷上前行礼道:“姨娘有礼了,今日这事是吉兆,姨娘不必狠责翠儿。今日天气晴好,融雪破冰,又只是跌了瓢,人没事,这不正是‘碎碎平安’的好兆头么?”

田姨娘听了这话,心中便再是恨翠儿跌了花瓶,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不然反是自己刻薄了,况且林如海正在客厅里头,若是叫老爷听见不好。因而田姨娘极和气的道:“嬷嬷这话狠是,到底是我年轻,以前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今日嬷嬷一说,倒叫我又涨一层见识,明日衙门开衙办事,今日就来了碎碎平安的兆头,咱们老爷今年只怕万事顺遂、平安大吉了。”说完带着翠儿走了,翠儿低着头跟在后头。王嬷嬷又命人过来收拾不提。

林如海在客厅听了王嬷嬷说‘碎碎平安,又说融雪破冰是吉兆’这些话,想着今日自己见了冰棱融化,莫名觉得心中一畅,果然今日唐琛就来了。不由得方才的犹豫尽祛:既是上苍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又将这样的不世人才送到自己身边,不正是助自己打破宿命么?自己又婆妈犹豫什么?璞泽和博瑜顾然是奇才,我林如海未必是庸人,既是前世他们二人能做出一番事业,今世加上自己,自是更加如虎添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