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昌府、寿州和蔡州呈三足。
寿州在东,蔡州在南,其实皆是战略要地,只不过今时大凉临安更谨慎北方镇北军,是以寿州有大凉禁军驻守,蔡州反而比较咸淡。
颖昌府东南偏南方向,有座观云山,山极高且峭陡,对于这一片广袤平原来说,出现这样一座山极其不合地理常势。
观云山几乎全是石体,山上无甚土泥,风吹日晒雨淋之后,山体越发劲拨,只剩下峥嵘巨石遍布满山,远远看去,宛若平地而起的一根撑天之柱。
站在观云山上,周围数百里风光一览无遗,不仅可以俯览不远处的蔡州城,甚至也可以远远看见颖昌府地界。
只不过没几个人真的能欣赏此等雄浑壮景。
观云山太过陡峭,几乎是笔直的峭壁,整座山体几无一颗草木,但大自然鬼斧神工,观云山巅上,那不过方圆二十米的地方,竟然有一颗青松倔强的活了下来,傲然挺立。
只是又被雷电劈过,树干黝黑而残碎,显出了岁月的狰狞感,却依然活着。
如此山势,寻常人哪能上得了山,是以世人只知观云山之雄壮,却不知观云山之风光,倒也在这片原野上搏了个小泰山之名。
观云山在之前并不叫观云山,叫秃山。
光秃的秃。
只不过近百年前,名声还没有显赫于大凉的范文正公出仕蔡州时,在一位游侠儿的帮助下登上秃山,这位注定要成为大凉圣贤的范文正公对秃山风光叹为观止,又觉秃山之名过于粗鄙,于是大笔一挥,将之改名为观远山。
也是那一次范文正亲手带了一颗青松幼苗上去,栽在山顶。
如今成了挺拔老松。
倒也是奇怪,圣贤手栽的老松一直傲然山巅,却在范文正公仙去的那一日,被惊雷所劈,成了如今的狰狞模样。
而也正是范文正公仙去之日,观远山巅半腰上便第一次出现漂浮着团团流雾白云,之后长年累月再不消失,端的是诡异难解——明明是一片平野,观远山的山势也并非高得不可攀登,竟然会出现流雾白云。
久而久之,观远山便成了观云山。
几乎从无人迹的观云山巅,此刻却有人站在那颗老松下,一身襦裙,却有诡异的发束道冠手持拂尘,腰间配了剑。
正是澜山半腰蛰伏的道姑,亦是一名刺客。
伤势已好。
道姑站树下,以手抚树,神情微惘,良久一声长叹:“世人皆知你范文正公为儒道圣贤,驾鹤仙去,今日见过先生手栽之书,才知先生非圣贤,而为圣人矣。”
圣人不死。
老松不灭。
道姑倏然有些震惊莫名,难道范文正公尚在世?
这大凉的天下究竟是怎么了。
异人的出现,本来就不符合常理,如今连范文正也可能还活着,这就诡异得让人有些猜不透了,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道姑不知道,这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倏然转身,看着如一只黑鸟穿过流雾白云落在山巅的人,长枪顿地,环抱双手冷冷的看着道姑,轻笑了一声,“你果然在这里。”
道姑脸颊抽了抽,“英布,你究竟想干什么。”
持枪的黑衣人,正是澜山之巅出现过的英布,此刻脸色晦暗不明,看了看天,发现道姑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并没有起闷雷,有些不解,旋即问道:“你知道我?”
看来道姑亦是异人。
道姑抬头看了看天,也发现并无闷雷,顿时恍然,只怕这个地方,就算自己说再多异人的事情,也不会引惊雷。
因有范文正手栽的老松,此谓圣人余荫。
这是何等的圣人手笔。
于是也不再担心惊雷,冷声道:“当然知道你,白虎神将赵飒知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楚汉之争中,你本是霸王麾下之人,最后却叛楚成汉,然而最终还是被汉高祖所忌,只是想问一下,临死之前,你有没有后悔?”
若是一直辅佐霸王项羽,楚汉之争的结局也许会有所改变也说不准。
这番话若是在其他地方说出来,早已惊雷劈落,然而在观云山巅,只见老松轻摇不见惊雷,让不曾修道的英布一阵不解。
道姑自小修道,她自然知晓原因,却不愿意告诉英布。
在知晓圣人余荫可遮惊雷天机时,她也曾动过刹那的私心,若是折老松而随身,便不用再害怕惊雷,甚至亦老松做剑柄,则天下何处不可拔剑?
然而不忍。
此为圣人余荫,而且范文正极可能还在世间,自己又岂敢冒犯圣人。
英布闻言,神情显出一丝落寞,旋即恢复如常,摇头叹道:“成败是非在人心,历史自有后人评,男子汉大丈夫行之无悔,何憾之有。”
当年之事,自己没有多少选择。
跟着刚愎霸王,就算最终得了天下又能怎样,还不是霸王暗影里一个无人在意的王,而叛楚归汉终究让自己显赫人前。
甚至也有问鼎天下的机会。
只是刘邦没有给自己机会,恨只恨刘邦手下那两人,张良眼光太毒辣,韩信兵道太仙,若无这两人,当年的楚汉之争,自己何尝不能再开一国。
然而终究成了过往。
道姑哦了一声,“是么?”
顿了一下,“不巧的很,我便是一位后人,所以你当年事,真谈不上英雄。”
英布哈哈大笑。
英雄是死后盛名,身前但求快意,后人评论又若何,一如自己,身死魂不灭,来到大凉天下,又一个煌煌盛世在眼前。
这一世,若是天下大乱,自己何尝没有再续辉煌的机会。
不过,当下还是应该先杀刘班昭,让临安和开封之间,不会因为刘班昭的南下,而改变对峙局面,让蜀中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才有真正天下大乱的可能。
否则临安一旦轻易破解开封困局,就能全力对付蜀中西军,哪时候哪怕赵长衣再有能耐,也将困难重重,主宰江山将成镜花水月。
笑道:“且不提旧事,澜山之战,我看你之剑道为诡,应是一位史书留名的刺客,虽无荆轲之风,但亦有刺客之魂。”
道姑警惕,“所以?”
英布意味深长的盯着道姑的长剑,“所以,你和我一起,我在明你在暗,我出手牵制李汝鱼和阿牧,你则刺杀刘班昭。”
道姑笑了,“想得真美。”
英布摇头,“不是想得真美,你是一名异人,在大凉天下,若无人庇护将寸步难行,真以为你的剑天下无双,错了,北镇抚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懦弱,颖昌府的北镇抚司为何一直不对摘星山庄下手,一者忌惮西门大官人的名望,二者么……女帝先前不知道你的存在而已,其实,这些日子,北镇抚司那个酷吏来臣俊已经在追查你的行踪。”
若是女帝知晓有这么一位刺客异人,她坐的住?
道姑这样诡异的剑,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安心。
只怕接下来等一些事情落幕之后,北镇抚司的高手都会齐聚,甚至于青衫秀才和闫擎也会出现,那样的势力下,道姑的剑就算再诡异,也难逃一死。
道姑也知道这一点。
对于酷吏来臣俊,道姑也深知此人,也知晓他的恐怖之处。
所以她打算南下去临安。
按说,露出行踪后,道姑应该北上或者去蜀中,但她又深知一个道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怕女帝和北镇抚司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躲在临安。
闻言有些动心,“你能给我什么?”
英布笑了,“我不能给你什么,但蜀中的赵长衣可以给你一个安稳的修道练剑环境,他可以让你安心沉浸剑道,一世无忧。”
道姑沉吟半晌,“当真?”
世人皆知我是一名刺客,却不知道我之一生只是钟情于一事:剑。
所以自己虽有美貌容颜,本可以嫁给豪门或者枭雄,但当年毅然而绝然的嫁给了一个普通男人,一个除了磨剑什么也不会的男人。
自己需要他磨剑。
为了剑,自己可以视肉体为虚无,可以让一个普通男人在身上征伐,那么赵长衣能给自己一个绝对安稳的练剑环境,何乐而不为。
道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练剑。
然后登剑道大成之日,找到那位在观渔城一剑挂天河的夫子,应证自己心中的剑之大道。
仅此而已。
道姑一直憧憬着剑道巅峰,尤其是在澜山之巅目睹了老镖师的万千剑气悬空,在离开澜山之巅后,又感受到李汝鱼一剑斩断长空万里云后,对剑道巅峰的渴求越发炽热。
为了这,她可以抛弃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