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见到殷在野,显得甚为激动,小脸涨得红彤彤的,拼命摆动身子,嘴里唔唔直叫。那马上侍卫跳下马来,狠狠一巴掌抽在那少年脸颊上,骂道:“给老子放老实点,再在这里唔唔哦哦,小心老子一巴掌拍死你这个小兔崽子。”其余三名侍卫也跳下马来,一人笑道:“老褚,手上留些劲儿,你一掌打死了他,我们可向察哈总管交不了差。”那老褚道:“张管带放心,这小子命硬得紧,哪有这么容易便死了去。”却也不敢再打那少年。张管带道:“你知道就好。”四人向凉亭走去。那少年挨了这巴掌,显是有些害怕,不再摆动身子,只是向殷在野连连眨动眼睛。
凉亭上坐着的七八个当地人见到官老爷们入亭来,不知道避让,尚在大声说笑。一名大内侍卫恼怒起来,抬腿迎面踢翻一人,喝道:“走开,都走开,头上不长眼睛吗?没看到老子进来吗?他妈的,惹得老子性起,统统把你们抓去坐牢杀头。”当场吓得那七八个本地人纷纷抢出凉亭去,远远避开,唯恐被这些官老爷们抓去坐牢杀头,那可就当真冤枉得紧了。
四名大内侍卫大喇喇坐落。一人压低声音说道:“小傢伙嘴皮子硬得很,就怕是我们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张管带道:“赵兄弟放心,这小子与那逆贼有莫大之缘,我们这桩大功劳须得着实落在他身上。嘿,小孩子家要对付还不容易?硬的不成,我们就来个利诱哄骗,到时可由不得他了。”那老褚问道:“这个姓殷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察哈总管居然把我们大内侍卫分派各地明查暗访,说要务必生擒送回京师,这还不能大张旗鼓,走漏消息。”
这干人轻声说着话,殷在野虽然坐在远处,可是内力修为深厚,耳清目明,听得清清楚楚,听到那老褚这么一问,不由得留意起来。只听张管带道:“这逆贼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异端,来历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武功极好,就是嗜杀成性,邸报上说几天前他还把池州府知府老儿的脑袋割了去。”但见他随手在颈中横向一抹,作个割头的姿势。一名侍卫道:“武功极好?我看不见得,江湖上都是你捧我我赞你的,一点微末功夫就夸上天了去。那有张管带一套实实在在的长白山二郎神拳,招招劲大势沉,拳拳足以开石裂碑,这才是真的武功极好。”张管带笑了笑,说道:“上官兄弟甚是谬赞,区区三脚猫功夫,如何敢登大堂?”
那老褚道:“哼,姓殷的就算割去那知府的头,也怕是劳动不上我们大内侍卫的驾吧。察哈总管武功虽是说天下无敌,可他老人家统领江湖,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也尚需麻烦我们大内侍卫,这可忒太瞧得起姓殷的了。”张管带“嘿”的一声,说道:“这逆贼不仅杀官越货,听江湖上传言,他年前还把武当山的一个前辈人物给杀了。你们想一想,武当派在江湖上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几乎可与武林泰斗少林派并驾齐驱,门下门人弟子又众多,连我们察哈总管有时也要给几分面子,这可不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吗?察哈总管受皇上令统制江湖事宜,这等大事自是不便等闲视之。”那老褚骇然挢舌道:“原来这姓殷的傢伙如此了得厉害。唔,依我说,这家伙不是自大狂就是疯了,居然不自量力敢去招惹武当派,莫非所图的是扬名立万么?那怎么察哈总管不叫我们趁机做掉这人便是,又何必要大费周章的生擒押送回京?”
张管带周围望了一下,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听说这逆贼身上藏有着一个大秘密,察哈总管须得要从他口里查问清楚,所以暂时还不能了结了他的性命。”那名赵姓侍卫凑头过来,也压低声音问道:“这秘密传说是关于前朝大宝藏的,张管带,你是察哈总管身边的红人,凡事不离法眼,这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张管带微笑道:“是不是关于一桩大宝藏的问题,察哈总管叮嘱我不可说出去,反正到时候自然少不了我们弟兄的一份好处。察哈总管吩咐下来了,若是发现姓殷的这个逆贼踪迹,务必要六百里加急上报。也是我们弟兄该当发财的机会来了,偏生在赴这鸟什子丐帮莲花堂寿筵时,发现了这逆贼踪迹。你们说,我们这番由那小子身上查明了姓殷逆贼的藏身所在,再齐心协力的生擒活捉了这厮回去,岂不是一件大功劳?说不准皇上龙颜大悦,我们弟兄个个升官进爵,到时岂不是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花差花差?”那老褚和赵姓侍卫以及上官侍卫均是会心一笑,觉得这确实是上苍掉下来的大馅饼,想不发财都难,眉飞色舞之下,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都在身周游动,随手可及。
殷在野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那少年身旁,手掌在他手上脚上捆绑着的牛筋绳索上随手一抹,那些牛筋绳索顿时节节断裂,纷纷掉落,又取出少年口里的烂布团,把他抱下马来。那少年口里的烂布团一经取去,可以说话,便立即说道:“先生快走啊,这些人是要来捉拿你的。”殷在野见他脸上难掩情急焦虑之色,心中一荡,微笑道:“不碍事,这些人想要来捉拿我,怕是不太容易。”
那四名大内侍卫已然发觉殷在野在解索救人,上官侍卫大声喝问道:“喂,兀那汉子,你不要命了么?快些离开那里,否则老子捉你去坐牢杀头。”纷纷抢出凉亭去,围住殷在野。那老褚毕竟经验老到,见殷在野随手扯断那些牛筋绳索,有如切割豆腐般,心头凛然,抱拳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敢问我们四人哪里曾得罪了阁下,阁下竟是要理会这官家兹事,令下官等好生难以交差?”
殷在野毫不理会众侍卫的喝问,拉着那少年的手,问道:“小兄弟,这四个傢伙是当今乾隆的鹰犬,平时作威作福,草菅人命,你怕是不怕?”那少年腰杆一挺,道:“他们是官府的人,自然是怕的,不过在你身边,我什么也是不怕。”殷在野大笑起来,说道:“小兄弟说得好。”
张管带等四名大内侍卫听到殷在野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斥当今皇上的名讳,都是大惊失色。赵姓侍卫“唰”地拔出腰刀,扬空劈落,怒道:“兀那汉子,你是要造反吗?竟敢如此口出叛逆之言?”殷在野只是“嘿嘿”冷笑。张管带见这人脸无惧色,暗自戒备,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好大的口气。”
殷在野淡淡道:“我就是你口中那个姓殷的逆贼。”张管带等四名大内侍卫听到眼前这人便是那追踪已久的逆贼,狂喜之下,齐声问道:“你真的便是殷在野?!”急忙拔出腰间佩刀,只觉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上官侍卫喝道:“好傢伙,老子正要找你,你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快快束手待缚,老子还可饶了你性命。”踏步上前,右手刀虚劈,左手便去抓殷在野。
殷在野左手抱起那少年,抬腿迎面一脚,正踹在上官侍卫腹部上。那上官侍卫惨叫一声,狂喷鲜血,身子飞出去,摔在凉亭顶上,“啪”的一下跌下地来,一动也是不动,经已乌呼衰哉。张管带等人脸上变色,隐隐觉得此次行动实是太过鲁莽了些,形格势禁下,只得怒吼连连,舞动刀花,齐向殷在野扑上。殷在野“哼哼”冷笑两下,夹手抢过张管带腰刀,反手一刀砍翻那老褚,跟着刀势上撩,又一刀杀了姓赵的侍卫。
张管带眨眼间腰刀被夺去,同僚相继被杀死,自己竟是丝毫瞧不清楚殷在野的出手套路,刹那脸色变得灰白,惊疑不定,不知是该要上前格杀还是该要转身逃离。殷在野只是脸无表情地看着张管带,眼中尽是嘲弄之色。
张管带突然低嗥一声,那声音仿若临死前禽兽绝望的哀号,全身骨络格格爆响,暗蓄拳劲,倏地左拳上翻,右拳下压,成个阳阴锤双推而出,正是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领长白山二郎神拳。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然则虽劲大势沉,尚是难以开石裂碑。
殷在野道:“嘿,长白山二郎神拳!”抢上去侧过身子,右肩膀在张管带后背猛地一撞。张管带顿时立足不定,重心失控,大叫一声,前仆跌倒在地,这一下不由是惊恐之极,慌忙叫道:“好汉饶命则个。”殷在野狂笑两声,恶狠狠地道:“须是轻饶你们不得。”回手一刀下去结果了张管带性命。
那七八个当地人瞧见殷在野接连杀死官府大老爷们,吓得乱喊乱叫,一阵风般跑得无影无踪。
那少年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句话来。殷在野把少年放在地上,侧眼瞪着他有一阵,问道:“小兄弟,你瞧我杀起人来毫不留情,残忍之极,所以很害怕,是不是?”那少年点点头,过了会儿,摸了摸先前挨打尚为红肿的脸颊道:“是有点吓人,可是我不害怕。”殷在野道:“我杀的这些人可都是官兵,你难道不怕?”那少年说道:“我不怕,这些官兵很坏,再说你既然要杀死这些官兵,这些官兵必定是有该死之处。”
殷在野愕然,突地哈哈大笑,拉过旁边一匹官马,坐了上去,说道:“小兄弟,此地已不可久留,你快快回家去吧。”那少年仰头问道:“先生,你要到哪里去?”殷在野眼望四周,许久才悠悠道:“那里可去,便到那里去。”那少年低头想了一阵,抬头又问道:“那么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去?”殷在野又是一愕,诧异问道:“你难道不回家去吗?”那少年眼眶一红,说道:“没有家啦,家人全死掉了。几年前山匪进村,逢人便杀,见物就抢,全村就剩下几个人逃了出来。”殷在野听说他也是世上无亲无友,独活一人,不禁默然,过了片刻,俯身抱起那少年放在鞍前,说道:“走罢。”扯动缰绳,策马沿着河岸小路便走。
其时血红的晚霞缀满江面,有如涌涌流动的血水,甚是眩惑。殷在野拥着那少年骑马沿路徐缓慢走,一路上没有说话。那少年见殷在野脸色沉郁,似有所思,不敢去打扰,但只听着拍岸的水涛声。两人走了许久,天色已经黑暗下来,周围维见一条泛白的江面,又走有多时,前面竹林依稀出现一间大屋,走近一看,原来是座破落的江神庙。殷在野道:“今晚我们就在这江神庙暂宿一夜,明早再赶路。”那少年道:“好是好,就是只怕走得不远,那些官兵同伙可能还要追上来。”
殷在野抱着那少年跳下马来,任由马匹自行觅草吃去,淡淡道:“这些人只是小喽啰,后面还有更利害的。听说他们大内侍卫自封有三隼五虎七狼什么的,个个都为凶残暴虐,那个侍卫总管更是夸说满汉第一勇士,天下无敌,取人性命不过举手投足间的事。你可否害怕?”说到这里,侧头望着那少年,却见他一副茫然不知毫不在意的样子,暗自长叹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但突然间,胸臆一股气发,不可抑制,当下仰头长啸一声,只觉天地悠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过多顾虑则个为甚,愤慨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丈夫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就且要去会会这个据称天下无敌的满汉第一勇士,还有那些什么的三隼五虎七狼,瞧瞧他们到底有甚么厉害之处。”
那少年猛地听到身边响起滚雷般的啸声,吓得一大跳,只听那啸声远远传送开去,几可压过拍岸的江涛声,不由得热血沸腾,小胸膛一挺,大声说道:“好,就让我们去会上这些什么虎什么狼一会,且瞧瞧他到底是不是满汉第一勇士,是否当真天下无敌?”
殷在野大笑,大手掌在那少年肩膀上重重拍了拍,说道:“果然是个好小子。”踏进庙去。那少年单薄的身子哪经受得了殷在野这么重重一拍,一个趔趄,差点摔跌在地,急忙挺身一立,咧嘴笑了笑,跟随着走进庙去,尚觉肩膀上火辣辣地痛。
江神庙里一片黑暗,那少年从怀内摸出火石火绒点亮了,找些烂櫈脚木块在空地上烧起了一堆火,火光中见殷在野坐在神像前一块拜垫上闭目养神,身后那神像断手缺臂,布幔残破不堪,而神台少了一条脚,歪斜一边,看样子这江神庙已不止荒废经年。那少年流落野外多时,经常露宿荒郊弃寺,已是见惯不怪,当下找到另一块稍好的拜垫,搬至殷在野身旁,蜷缩在上面准备睡觉。
忽听得殷在野开口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那少年呆了呆,已有许久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了,平常都是“狗杂种”、“乞丐子”地叫,他便也几乎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想了想,说道:“我么?我叫丰子都,是江西上饶府人。”殷在野诧异道:“丰子都?你父亲是干些什么的?”丰子都道:“他么?他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他还说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好呢。不过,那年山匪围村,他跑不掉,给匪首一刀砍为两段了。”
殷在野听他说起这段家庭惨剧,语气平静,似乎是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有些奇怪,心想这少年可能是历经艰辛,遭遇众多白眼冷漠之下,在有意逃避这段经历,于是淡淡说道:“睡吧,明早还要起程赶路呢。”不再言语,又是闭目养神起来。
丰子都也是困倦已久,卷缩在拜垫上,不多时便呼呼睡去。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霞下的乡村,和母亲妹妹坐在餐桌上等待父亲教学归来。父亲回来了,提着一只东家赠予的烧鹅,说是今晚加菜,要他快去村头小店买一斤烧酒返来。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他十岁的周年生日,刚要出门,瞥见数十个大汉骑着马挥舞着刀大声吆喝着冲进村落。父亲把他藏匿在茅坑里,叮嘱他千万不可出来。然后他看见这伙人到处杀人,到处掠物,到处点火烧屋,父亲也给那个为首大汉挥刀斫为两截。他爬出茅坑时,全村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没有了昔日的喧闹,周围死一般的静寂。他要去寻找父亲母亲和妹妹,头顶上却是一声炸雷滚过,下起了倾盆大雨,更有一条电闪子张牙舞爪,追逐着不停地向他轰击。
丰子都“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满身淋淋大汗,兀自呼呼喘着大气,几近虚脱相似,眼前那堆火堆将灭未灭,仅余微红的灰烬。丰子都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却见殷在野在微笑着看着自己,不禁脸上赭红。殷在野问道:“怎么?梦见家里人了,是不是?”丰子都点点头。殷在野拭去他眼角边的泪痕,轻叹口气,说道:“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了,睡吧。”丰子都又点点头,迷迷糊糊里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殷在野望着熟睡中的丰子都,默默出神,过了一阵,轻轻说道:“小兄弟,我此去路途艰辛,凶险无比,恕我不能相陪你了。待得此事了了,我若然有命活着,再来找你,到时我们兄弟俩就好好地过日子。”伸指点出,封住丰子都的睡穴,左掌按在丰子都顶门的督脉百会穴上,右手拇指贴住他唇下的任脉承浆穴,潜运内息,两股强劲的内力分别自左掌和右手拇指注入丰子都体内,一股内力走督脉后顶、风府、大椎、灵台、中枢、悬枢、阳关直至脊椎末端的长强穴,一股内力走任脉天突、华盖、玉堂、中庭、巨阙、气海、曲骨而至前阴后阴之间的会人身长强穴和会之间相距不俞数寸,但督脉与任脉的内息各自不相通,平常只是潜行阴阳气,决难融为一体,殷在野此为竟是要用绝世内功强行替丰子都打通督脉与任脉的大难关,使之阴阳和气,臻至妙境,内息自生。殷在野不断加催内劲,长强穴和会上积蓄的内力越来越是浑厚,相互之间猛烈碰撞,十数次撞击之后,倏地阻碍破除,豁然贯通,两股内息天人化一,刹那水乳交融,有如波涛汹涌般在丰子都体内横冲直撞。
殷在野立时左掌转为阴劲虚怀若谷,右手拇指接连逼注内力,牵引这股内息转入督脉走至百会穴,再由百会穴行经承浆穴转上任脉通至会瞬间行了一个大周天。这股内息有路径循走,顷刻之间,便在殷在野阴阳掌力牵引下连走了数十个大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