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浩嘴唇翕动,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兰陵面色不豫,冷凛凛地盯着自己,盯得他头皮发麻。
也是当真怕了她,裴元浩不再犹豫,转身顺着云阶快步走下。
夜色浓酽,楼台上铺着厚重的积雪,寒风入骨,裹旋着细碎的冰粒子迎面打过来,刺得脸生疼。
兰陵站在宣室殿门前,看着那巍峨殿宇,朱漆擎柱,飞扬的檐角,还有惨白的宫灯。
一时有些恍惚,好像二十年前父皇驾崩时,也是这样的场景。
这亘久长驻的宫殿,来往慌张的人,还有,那些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哀戚面孔。
好像挣扎了二十年,算尽机关了二十年,到头来又回到了原点。
不。
她猛地自那脆弱的情绪里惊醒,隔着裘皮衣袖,握住里面凸棱坚硬的兵符。
她绝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孤零零,由着人辜负、背叛的小姑娘了,她是兰陵长公主,她权倾朝野,尊贵强大,再也没有人能来伤害她。
迎着寒风仰头,脸上仅存的一丝丝脆弱在夜色中迅速消弭,她回身看向那灯火通明的宣室殿,勾起一抹冷诮的笑。
魏如海进来递了礼部呈上的奏疏,厚厚的一沓,详尽书写着大行皇帝丧仪的祭飨流程,沈昭只粗略看了一眼,便放下,道:“按照成例办吧。”
众人退出内殿,只剩下沈昭和瑟瑟。
沈昭又看向搁在桌角的遗诏,有些感慨:“我从前总是对父皇有诸多不满,觉得他过于软弱,过于优柔,对宗亲外戚打压不够,才造成如今尾大不掉的局面。可直到他驾崩,留下这封遗诏,我才终于明白,他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建功立业的英主,可着实是个为国为民都尽了全力的好皇帝。他尽力了,他这一生又何尝不可怜……”
瑟瑟默然听着,握住他的手,温声道:“阿昭,他已经走了。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无牵无挂地走了。该为他高兴,终于不用再去操劳什么了。”
“是呀,不用再操劳,以后这些这份操劳就要压在我肩上了。”沈昭向后微仰,看着满殿烛光熠亮,影影绰绰,叹道:“前后两世都经历过,我本以为自己能心如止水了,结果临到关口,还是紧张、恐惧。”他默然片刻,突得直起身,一本正经看向瑟瑟:“不如,咱们逃吧。”
瑟瑟没好气地甩给他一个字:“滚!”
两人这一絮叨,殿中的气氛就不似方才那么压抑悲痛了,今夜的沈昭看上去好似格外脆弱——也不是,刚才面对兰陵和朝臣时他就沉定的刀枪不入,唯有面对瑟瑟时,才将这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我真害怕……”沈昭把瑟瑟拉扯到自己身边,将头埋在她襟前,语气幽浅,暗含叹息。
瑟瑟看着怀中这柔软娇娇的小可爱,母性大增,边抚着他的头,边满含怜惜地宽慰道:“莫怕,莫怕,瑟瑟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两人正腻乎,魏如海又进来,在隔扇外禀道:“岐王、晋王、庆王和宁王来了,在给大行皇帝上香。”
沈昭霍的从瑟瑟怀里坐起来,顷刻间面色恢复如常,沉着镇定,精光内蕴,他稍一思忖,站起身道:“孤去会会他们。”
沈昭走后,瑟瑟便想去偏殿看看裴皇后,谁知刚走到内廊处,便见裴元浩行色匆匆而过,她本想避开他,可裴元浩先一步看见了她。
他停下脚步,轻轻一摆手,身后跟着的几个內侍打扮的人瞬间散开,他深深凝睇着瑟瑟:“太子妃,瑟瑟……”
瑟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轻轻应下,低首不语。
两厢缄默片刻,裴元浩蓦得想起什么,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你还是去皇后那里吧,这儿乱,别脏着自己的眼睛。”
瑟瑟一诧,正想再细问,裴元浩似是有顾忌,不肯说了,只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她本来想走,可如今,却不敢走了。
心中最先想到是他们要对沈昭做什么,可细细琢磨,却又觉得不可能。这个局面,母亲和裴元浩如今已处在优势地位,想要继续攫取最大的利益,必须保持政局稳定,换言之,就是沈昭能顺利登基,他们能挟天子合理压制各方。这个时候若是沈昭有个什么差池,只会给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守将以可乘之隙。
否定了这个猜测,她一时想不出旁的更合理的解释,便领着婳女躲进内廊,悄悄观察着殿中情形。
说来也是荒唐,宣室殿向来规矩森严,肃寂安静,可是皇帝一死,此处却成了各方势力博弈的舞台,各怀心思,各有动作,乱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皇家的体面好似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可一旦把它扔到地上,随便什么人也都想上来踩一踩。
瑟瑟心情复杂地面对自己迟来的感悟,活了前后两世,好像很多时候不是躲在母亲身后,便是躲在沈昭身后,浑浑噩噩,天真烂漫,对这人世间的险恶残酷浑然未觉。
譬如前世这个时候,她便跟朵娇花似的随裴皇后躲在偏殿,从朝臣来谒到殿中风云交汇,她始终都没有守在沈昭身边,对他的艰辛一无所知。
她这样想着,忽听殿中有了动静。
身着素衣的宫女捧着素幡走过,忽而自暗影里冒出个人,动作极快,抬手捂住她的嘴,劈手将她打晕,一眨眼便消失在暗影里。
婳女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怔怔出声:“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这可是先帝身边的人啊……”
她一句话骤然把瑟瑟点醒。
瑟瑟低眉仔细想了想,吩咐婳女道:“我方才看见谭大内官守在前殿先帝的棺椁前,现如今各位王爷和太子应该也在。你悄悄进去,把大内官叫出来,给他找身普通內侍的衣裳换上,然后回东宫取我的腰牌,趁乱连夜把他送出去,找个地方安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