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话还未完,妙真便簌簌扇着笑眼道:“晓得舅舅家在常州是有名的富户,一定不稀罕我那几个钱。我想随时要,舅妈家的库里,也能随时拿得出来。所以我想,今日一定要搬出来的,明日好叫人家一气帮我拉走。”
胡夫人噎得没话说,睇她一阵,理着袖口又和软地笑起来,“姑娘,是谁对你说什么闲话了?我早就说,你耳根子软,心肠又好,最受不得人挑唆。我吃的盐到底比你吃的多,不是我说,你那些个下人……”
话未说完,又遭瞿尧上前打断,“我们姑娘虽然年轻,没见过多少人,可别人不敢说,我这个下人是常年在外走动的,见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什么样想赖账的手段我都见识过。舅太太,您只管放心,我们既跟着姑娘,一定都是为姑娘打算,不敢叫姑娘吃一点亏。”
听见这话,胡夫人心下了然,现如今是不再能够轻易周旋过去了。她端直了腰,另有说法,“姑娘找我要银子,那好,我们也该这笔账细算算。自姑娘到我们家来,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远的不说,那一年包了船上无锡去接你们就是笔不小的开销。”
那上下唇齿磕磕碰碰间,犹如算盘打得“咣咣”作响,“你舅舅为你爹的事情在南京奔走,嘿,虽然没有很大的成效,可官场上的人,你要他稍微抬抬手都是要花费的。你舅舅自你爹的事情出来,就四处托人,这么一年来,你不知道折进去多少。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要多的也没有,都是暂用的你那笔钱。我现今细细算来给你听……”
这般一算,便叫人拿来个账篇子念给妙真他们听。又是跑腿下人的盘缠打赏,又是各路衙门上下的买通打点,大项的四五千,细则几百钱都算在里头。待念完时,那六万八的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妙真惊落了下巴,从不知道原来在官场上运作需要如此多的花费。她张着嘴正在心头盘算,陡地听见瞿尧咳了两声。向他一看,他暗里递个眼色过来,她才醒神,这大概都是胡夫人胡编出的账。
待要张嘴问,那胡夫人把账篇子丢来,坐回榻上一笑,“你姑娘家不知道,瞿尧大概是晓得些的。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子,不论事情成不成,先要孝敬他们。他们呢,也不可能写下什么字据给你,都是彼此心里有数的事情。你倘若要问舅妈要什么收条,那舅妈可真是拿不出来。”
瞿尧料到有此一招,委实也是无奈。不过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和他们打官司,也不同她过多纠缠,转而问:“现款先放一放,那两处庄田,还请舅老爷这两日抽个空,咱们拿着两家老爷签的这契,到衙门凭契过户。”
胡夫人拣起那份契书看几眼,早有防备,便笑了笑,“这契嚜的确是你爹和你舅舅签的,不过不这契书连同两分地契都不作数了,你那两处田庄,早给朝廷收了去。不信你到衙门里去问,你爹的事情刚出来不久,就给充了公,衙门里留着底呢。”
这也是胡老爷的高明之处,知道现银子说不清,这两处庄田却是有凭有证的,因此前头就勾结了县令等人,假作充公。
妙真没料到他们竟能这般无耻,脸色不由大变,噌地拔座起来,“这些都是你们说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写下的收条契书都在这里,你们就得把我的东西如数还给我!”
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胡夫人会怕她?
她是不惊不惧地斜飞着眼梢笑起来,“你看,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服气。要是像你想的这样简单,你爹你娘也不会有这桩事。我的姑娘,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要是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循着道理来,那就不是世道了,那是神俯仙宫的地界。”
说着,挑着兰花指朝自个头上一指,“舅妈要是拿这你这番道理去和官场上那些大人说,只怕项上这脑袋不知道丢了几回了。你要钱,舅妈这里实在拿不出来,不过你只管住在家里,舅妈总是要照管你的。再有句话,听你的口气,邱三爷邱三爷的,想必你要搬出去住,也是邱三爷替你在忙,舅妈终归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怎么多心,我也要提醒你,什么邱三爷高二爷的,你就这样放心外人?大家都是买卖人,你多心我们,却放心外人,是什么道理呀?”
妙真早是气得胸口大大地起伏着,咬着一口皓齿睨着她。后来一想,早知是这结果,又在这里和她斗什么气?反正是要打官司的。便收起那些票据旋裙而去。
走回房里,还是气不过,就到林妈妈跟前骂了一阵。
她骂人也骂不好,又不会粗鄙之词,也没有市井泼妇的态度,只咬着牙口在床前跺来跺去,“他们实在不要脸!欺负无人替我做主,抵死要赖账。妈妈,您老人家说说,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林妈妈硬提起一股力气陪着她骂了半晌,后头见她落下两行泪,又改平心静气地劝,“好了好了,你晓得他们是厚颜无耻,就犯不着在这里私自怄气。把自己怄出个好歹来,他们也不肯还这笔账。不是已拿定主意要打官司了么?就不要气了,我的儿,看把你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妙真也想要把那口气平复下去,可心口喘动两下,忽然悲从中来,狠扑到林妈妈那被面上大哭不止。
一早就料到是这结果又有何用?晓得这些道理又能如何?她还是忍不住伤心,为她曾对这世界一厢情愿的以为,那些以为,终于被粉碎成泪。
第56章 天地浮萍 (〇三)
哭过一场, 隔日仍是乱糟糟搬到那边房子里去,还来不及归置,就匆匆忙忙使瞿尧将那份诉状递交上衙门。衙门那头给了回执,说要按例要等候些日子, 待衙门那头着人查对了, 才升堂审理此案。
一扭头,那县令大人不慌不忙, 着了一位姓柴的主簿将诉状拿去胡家给胡老爷看。这也不过是让给底下这些人一个发小财的机会。现如今朝廷拨给各府地衙门的饷银少, 为别项开销, 差役们偶有个不能关饷的时候。他做大人的在上头发大财, 也不能亏待手下人。这也是当今的为官之道, 上上下下, 都要周全。
那柴主簿走到胡家来, 翘着一截兰花指捻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还是您老爷晓得防患于未然,您瞧,你这外甥女果然一纸诉状递上公堂, 将您老爷给告了。大人遣我来告诉一声, 到时候少不得要升堂坐衙,你看,我们老爷忙得这样子,还要为这点事腾出空来敷衍,也是麻烦呐。”
胡老爷领会意思, 马上叫管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奉上, “晓得现下衙门里正是忙的时候, 为我们家这点闲事,还要带累衙里众差官奔走着查对问话, 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柴主簿收了银子,人就变得很和善,处处为人考虑,“您看看,今日登门又不是为什么谢钱。是来提醒您老爷,您这头可得把话编圆了,回头到了堂上,可别落下什么话柄。大家面上都要过得去,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胡老爷一啄脑袋,笑个不住也应个不住地亲自将人送出去。
回来和他太太商议着,将前头编好的各项开销又检点个滴水不漏,眼下是一面等着升堂,一面等着苏州邱老爷的回信,看看他邱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