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是现成的,前几天爸爸的一个战友回老家探亲回来给相熟的几家一家送了几根野生山药,长长的灰褐色还带着泥巴,又被称为怀山药,听人讲是极好的滋补之物,大人孩子吃了都是极好的,妈妈特特称了一斤排骨一起炖了。这时候也没有冰箱,怕汤坏了,特地寻了一个大瓦瓮装满凉水,又把装了汤的大碗搁进瓮里,盖了盖子再放个一两天问题还是不大的。
贺秋秋想了一下,用汤勺舀了俩姐弟够吃的的分量后又把汤碗搁进大瓦瓮里。这是一个常识,炖汤要是反复热的话就容易酸掉,没吃完的汤倒进冷汤里,那一晚上后更是没法子再吃了。又等了一会儿将近七点钟了,都还没看见妈妈的身影,想来工厂里忙得走不开。
吃完简单的饭菜,贺秋秋给弟弟检查完作业纠正了几个小错误后让他洗脸洗脚后就钻了被窝,小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一天不睡足了明天早上就爬不起来了。秋秋垫着脚尖看了一眼远处工厂巨大直立的烟囱,把几样还热着的汤菜分开装了,用网兜提着准备给妈妈送饭。弟弟贺韬韬闹着要同去,秋秋好生哄了半天才成行。
第14章 树洞
家里离工厂并不远,但是要认真走起来大概要用半个小时。好在都有路灯,依稀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贺秋秋提着网兜大步走着,这时候的治安可好多了,人们好像都为了四个现代化在努力奋斗着,没有几个人有为非作歹的心。
路边有几处农村的宅子,那是被部队征用还没有拆迁完的农民住地。贺秋秋路过一处拐角时,忽然僵直地站住了脚步。
很久很久之前她无数次地从这路过,因为那座村小就在不远处,她在那里读了整整六年的小学。往左一点有一条岔路,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桑树。每年的五月,就有无数肥美硕大的桑葚累累地结在枝头。
有一回,总觉被人忽视不想回家的年幼小女孩在树下伤心哭泣。旁边黑乎乎的宅门后,有个少年从门缝里就悄悄递过来一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草蚂蚱。
那时候还叫贺淑萍的女孩完全没有感到惧怕,她隔着门缝看着那个身影单薄的少年,浑然忘记了自己被妈妈责怪的伤痛。
暮色四合之下,那面目模糊的少年看上去像是被人殴打过,白净的脸面上有几道不明显的淤青。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裤子明显不合身短了很长的一截,露出的脚踝上拴着长长的一条生锈铁链。这样的人要是走在大街上,会被别人当做叫花子或是疯子。但是少年人却姿态平和背脊挺直,给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沧桑和淡然。
贺秋秋把玩着那个小小的草蚂蚱,把饭盒里中午没有吃完的一个馒头从门缝里递了进去。少年没有客气,伸出手接过去几下子就把馒头啃完了。两个人隔着一道木门,听着高空的风声悸动树叶辚辚。少年始终沉默,女孩眼界有限就以为这是个传说当中的文疯子。她听说过只要不惹他,这种人其实是最好相处的。
女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靠在木门上,慢慢地讲起自己的苦恼和忧愤。
在外人看来,一个家境尚算温饱的十岁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烦恼,但是她就是过不了心上这道坎。被人厌弃和自我厌弃,像两条交缠的蛇紧紧地禁锢着她。小女孩明显早熟,她觉得自己和少年是一样的人,只是一个身子被困住,另一个心灵被困住。
少年低垂着头,仿佛沉默的树洞一样仔细聆听着女孩的忧伤。
每回吃完了女孩带来的食物后,似乎是要答谢一般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手工从门缝里送过来。有时是玉米皮编的小灯笼,有时候是木块雕成了鸟雀,女孩再没有看见过比他更手巧的人。于是,只要有空她就溜到那座宅子前,送一星半点的吃食或是几本过期的书籍杂志,甚至是自己不用的课本。
就这样忽忽过了很久,也许是五年还是六年,那渐渐成为生命之重的树洞少年突然间就不见了。女孩彷徨无依,这才发现自己对那少年在不知不觉的时间流逝当中,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依赖。
她胡乱地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个叫周里的少年是某个大家族的孩子,因为那段众所周知的黑暗历史一家人全部被打成□□,下放到耗子店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劳改。少年的父母都是解放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哪里受过这等非人的折磨,忧愤交集之下不久相继病逝了。
打那之后少年的神志也开始变得混乱,清醒的时候还好些,不清醒的时候就总往村子外面跑。有一回还把拦住他的一个村民打得头破血流,所以人人都说这少年受不住打击疯掉了。村里人怕他伤人惹祸,就自作主张将他关在一处废弃的宅子里,每天派人给他投递一道吃食,好歹是条人命活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