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缩着脖子回头,挤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宁……师哥,你也来散步?”
他的手指冰冰凉凉,低眸,用极淡的语气问:“信,不给我了么?”
啊。
低头瞅瞅手里捏到变形的行,抬头望望静谧的眉眼。王君摸头哈哈傻笑着,作出一幅‘既然被你猜到了我就不装了’的大方模样,径直将信塞他手里。
还欲盖弥彰地转头看着楼梯间高处的小窗,认真感叹:“今晚月色不错啊。”
他难得不太给面子地拆穿:“外面在下雨。”
呃……忘了这茬了。
王君正儿八经地的说:“下雨天也有月亮,你肯定没仔细看。”
他笑,轻轻嗯了声,无条件包揽下过错。
她仰头看他,想起同学们戏说宁美人一笑千金,偏偏他总在她面前笑。
这不好。
他的笑太晃眼,犹如月下一片深邃的海,几乎什么都困得住、溺得死。
王君艰难地收回眼神,耸肩道:“我得回寝室了,不然待会儿又要扣学分。”
“我送你。”
他眼里透着抹柔色,在昏沉的光线里浮沉。
她没法拒绝,只差被他这定定的眼神看化,筋骨尽数酥软。成了没有骨头支撑的□□,自然没骨气的答应下来,老实巴巴跟着他走下台阶。
他有把漆黑的伞,王君带了把大红色的小伞,坚持要撑自己的伞。
奈何走不出百步,风雨骤然加大、掀得伞面铁骨翻过去。
“来我这。”他不知为何要伸出手,洁净的掌心莹白如玉,纹路很浅。
“待会儿!我再抢救下!”
她很牛脾气地不肯屈服,结果掰扯伞架力道过大,咔嚓咔嚓折了好几根。
这下好了,濒危雨伞愣被抢救上黄泉道,只得叹声安息。
她摊手表无辜,他又笑,似乎带点责备又无奈地说:“还不过来?”
双腿受到蛊惑般自发走过去,她迷迷瞪瞪搭上他的手,他握住。伞面往这边倾斜,雨丝也是斜斜的。地上积起的水洼映着流光月影,四周只有蝉鸣,仿佛走在一卷江南烟雨的画里。
可千万别提起信。
王君悄悄紧张着,唯恐宁致恒突然来个‘别再送信,我不想回了’之类的话语。
好在他没有,他只说:“后天我要去比赛了。”
脚步停了半拍,她下意识追问:“去哪里?去多久?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回信么?”
“去南江,半个月左右。”
什么破比赛他娘的要整整半个月。
王女侠怒而握拳,忽然意识到像宁致恒这样处处体面的人,恐怕拒绝别人也是很讲究体面的。
比方说以比赛为切入点,为期半月的间隔,之后自然而然能结束掉暧昧的信件来往。
……昨晚的信太直白了么?
难道宁致恒觉得双方聊得来,仅仅想维持住朋友关系,因而通过这种方式拉开距离?
她抿唇偷看他,眼神极快划过又收回,像一闪而逝的流星,难以抓住、挽留。
他眼皮落低。
哲学楼离女生宿舍并不远,十多分钟的路程转瞬即逝。
“呃,到了。”
王君停在路灯下,迟钝而无措地要抽手。
他收紧五指,缓缓抬起眼睛问:“明天你还来么?”
“什么?”
“明天还有我的信么?”
宁致恒问得更清楚些,说实话王君脑子心里一团乱,什么都说不准。犹豫片刻,一时脑抽地回答:“送、肯定要送的,做事有头有尾才有出息嘛。”
他伸手勾她濡湿的发,轻柔地别在脑后,又问:“什么时候送?”
“明晚……”思及他明天要走,改口:“明早吧,要是我起得来。”
“好。”
“我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指尖凝着安静而绵长的深情。这秒钟天长地久,王君近乎能够赌上性命来说:宁致恒喜欢我,不止喜欢,而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欢。
心脏不由得砰砰跳起来,她脱口而出:“什么意思?等我干什么?”
非逼他把话说透。
宁致恒看到她胜券在握的笑,狡黠灵动,犹如江湖近来兴起的小女贼。
上至金银珠宝下到玉佩脖坠统统要偷,凭着一身三脚猫功夫来去自如,那般胆大张扬,得意洋洋,几次三番从手心里溜走。
这回不能放过她了,说什么都不能。
“嘿,兄弟走神了?”
王君不明所以地晃悠手掌,他捉住。
忽然就低下脖颈,柔软的唇角无声覆了上去。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这这这这什么意思?
王君傻眼,含含糊糊地问:“宁致恒,你是不是有点喜欢……”
唇齿错开的时候被趁虚而入,他的舌尖探了进去,肆无忌惮。
剩下的字眼尽数消失、被吞没,唇齿交缠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就像冷寂下剧烈沸腾的岩浆,那样疯狂而滚烫。
黑的雨伞落在地上,灯火微微,漫天漫地的雨连成一片。
沙沙的寂静。
片刻后他嗯了声,用又低又温的语调说:“半个月,你不能再去喜欢别人了。”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王君已经忘了自个儿当时的回答。
但还记得那时想去操场怒跑十圈的激动心情,几乎想仰天咆哮一声:我他奶奶的搞到神仙了!牛逼!
同样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别名为宁太太的王女侠依旧来如去风,自由潇洒。
这天搬完家收拾书房时,意外发现某人珍藏了她所有的所有版本。满满放了两排书柜,里头夹着不少蓝底的单寸照片——是87年初版出版,她在出版社临时拍的。最后压根没排进书里,更没流传出去来着。
“你完了宁致恒,被我抓到了!”
她转头扯他衣领,气势汹汹地质问:“这照片哪来的?你怎么会有?”
所有事情连成串,王女侠睁大眼睛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
“你肯定看这照片惊为天人,被我沉鱼落雁的美貌所吸引,还感受到我自由不羁才华万千的灵魂。然后开始无法自拔地暗恋我,日常跑到图书馆里偷看,还弄个新版块勾搭我,是不是?”
宁致恒只笑笑,不说话。
“王君!”
“君君!”
“妈——!”
外头传来奶声奶气地叫唤,一声比一声急切:“姐姐又抢我的蜡笔!”
“我没有!”
双胞胎里的姐姐大喊:“她有蜡笔我的蜡笔丢了,我这是劫贫济富的正义行为!”
呼。
“这绝对不是我教的。”
王女侠纯然无害地摇摇脑袋,丢下一句‘待会儿来审问你’便走了出去。
宁致恒低身捡起照片,抚平边角重新夹回到里。
要问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王君的?
很久了。
早在替爷爷去出版社转交翻译本的时候,他在主任办公室里隔着玻璃,远远看到她在外头大吵大闹。嚷嚷着男女平等,她非常不体面的一屁股坐在门边,又凶又笨拙地盘腿打坐,豁出颜面就为了索求公平。
“这丫头麻烦死了,要是个小伙子,凭这死皮赖脸的韧劲儿指不定能干大事。”
说不清是感叹,抑或是贬低。主任不经意看他两眼,笑着摇摇头说:“说来她也是北通大学的,瞧你们这天差地别的,怕是八辈子搭不上关系。”
宁致恒不语,瞧着王女侠坐到夕阳黄昏下,拍拍屁股走掉。
情不自禁地跟上了去。
一条条长长的暮色的街道上,隔着五米距离,他眼看到她停在馄饨面摊边,摸遍浑身口袋找不出半分钱。所以开始抹眼泪,饿着肚子边走边哭,将撕个稀巴烂,丢进垃圾桶里。
他捡起那本书,回去仔细粘好,翻了两遍。
下回去出版社里又迎面碰上她,老僧坐定似的牢牢堵着门,给他个不客气的眼神。
那么倔。
多年之后的宁致恒想,他大约便是那时候喜欢上她的。
确实无法自拔。
所以早在故事开始前,他已经满盘皆输。
“宁致恒!”外头喊:“管管你女儿行不行,她们怎么天天打架!”
“好。”
他应着,将推进书架,像郑重埋藏一个秘密。
准备直到王女侠脚步蹒跚再也无法从手心溜走的时候,再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