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乡试(四)

如今固然动机不纯,但竟意外遇到懂行的,此时此刻,他也是真的兴奋起来。

但秦放鹤一对上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平心而论,他是真不想跟人比拼中小学数学,纵然退敌也胜之不武,丢不起那人!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他说停就能停的,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玩。

嗯,那些小学数学老师是不是每天就过这样的日子?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个回合,题目已经从最初的单纯数学蔓延到几何,围观人数也越来越多。

都是闲的。

日上中天,秦放鹤实在撑不下去,索性撩起衣摆蹲下去,在地上先画了个圈,又在圆上取了四等分点,连接其中三个,让高程求中间一大块的面积。

刚画完,肖清芳便低低道:“割圆术……”

《九章算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领先于世界,内容已然涉及到求包括并不仅限于圆形、四边形和三角形等的面积。

其中求圆面积所用的便是割圆术:“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则与园周合体而无所失矣。”

简单来说,就是将圆周不断分割为直边小块,分割越细,所得面积就越精准。当细致到一定程度,几乎与圆周重叠,实际面积也就相差无几了!

没错,就是现代微积分的极限思想!

在场诸多学子之中,哪怕不精通《九章算术》,也有许多人曾听过它的大名,自然也依稀了解割圆术是何等逆天的“法术”。

高程自幼沉迷算术,对其了解远比常人更深,也恰恰如此,脸色才更难看。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更用力地吐了出去,两片嘴唇抿得泛白,“我需要时间。”

秦放鹤一怔,这小子是个死心眼儿啊!

得了。

“算吧。”

秦放鹤刚从外面跑马回来,燥热之下困得要死,下午还要上古琴课,先生布置的曲子还没练熟呢,也懒得同高程耍嘴皮子,摆摆手就潇潇洒洒地走了。

齐振业瞅了高程一眼,呵呵两声,也跟着离去。

眼见他们离去,众人俱都觉得无趣,也都陆陆续续散了,边走边热烈讨论着方才的“战斗”。

算术,也怪有意思的。

但若让他们琢磨……果然还是看别人算更有意思!

高程完全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死死盯着地上的题目,蹲下去,一点点摆弄起来。

“我不可能割不出来的……”

原本齐振业还想狠狠夸一夸自家老弟(),

?,

便也住了口。

那边暗中窥探的山长见众人散了,一点儿没动手就散了,不觉老怀大慰。

孩子们长大了!

知道让老师省心了!

果然日常多拜拜还是有用的!

古来圣贤知我心!

饱饱一觉醒来,时候已经不早了,秦放鹤麻溜儿爬起来洗漱,抓起琴谱,与齐振业一道跑去琴房。

齐振业本来对弹琴不感兴趣,但见秦放鹤爱学,自己不想落单,便也跟着报名,每回都被虐得体无完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音痴,莫说卡拍子,甚至连宫商角徵羽高低音都分不清的那种。

当初刚上没几节课,先生便对着他的魔音袭耳痛心疾首,“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大煞风景啊!”

本来弹琴乃上上大雅,可这个听了,唯觉凄凉!

齐振业素来内心强大,听了也只哈哈一笑,然后继续来,主打一个屡败屡战。

时间长了,先生倒被他的诚心所打动,私下里多加指导。

奈何……收效甚微。

由此可见,许多事想要做好,百分之一的天分至关重要。

两人一个中等生,一个差生,使出吃奶的力气去上课,又赶上先生验收,勉强低空飞过后,秦放鹤本着趁热打铁的念头主动留堂,预备再练一练。

科举虽不考古琴,但文人私下聚会中却少不了这个。

大禄文人多豪放,经常喝着喝着就下场跳舞,不光自己跳,还喜欢邀请别人一起跳。

那暂时没被邀请到的做什么呢?为君伴奏。再不济也要擅长品鉴点评。

所以跳舞还是乐器,总得会一样。

齐振业就在旁边光明正大地开小差,时不时弹棉花似的拨弄下琴弦,也算自得其乐。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骤然昏暗。

空中忽打南面飘来一团乌云,不多时,天地无光,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窗外宽大的梧桐叶上,噼啪有声,合着敲击屋脊的泠泠作响,宛若浑然天成的乐章。

竟比齐振业所作乐声动听多了……

县学的公用七弦琴本就一般,如今一受潮,音越发不准了。

秦放鹤叹了口气,起身拍醒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齐振业,“走吧,瞧这个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等会儿下大了该不好走了。”

琴房到宿舍之间有连廊,倒不必打伞,只现下起风了,吹进来些许雨水,地上石板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两人夹着书囊溜溜达达往回走,沿途还顺带欣赏一下被雨水冲刷得越发娇嫩欲滴的花木。

地皮被雨水浸湿,空气中浮动着沉甸甸的土腥气,合着若有似无的浅浅蔷薇香,宛若实质般绕过沿途橙黄色的灯笼,颇有几分意趣。

兴致上来,秦放鹤率先起头,以“花”为题作了联句

(),又让齐振业也来。

齐振业立在原地抓耳挠腮老半天,方才憋出一句,“……暮合秋色起,夜浓绿尤残……()”

“?()”

齐振业顺着秦放鹤的视线望去,顺口调笑道,“呦,哪儿长出来的蘑菇?”

秦放鹤盯着那朵灰色的蘑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提着袍子走过去。

走近了,便听伞下那人翻来覆去念叨着:“……我不可能割不出……然后呢?割完又如何?非圆非方……我不可能割不出……”

齐振业看着雨伞下方地面上被保护得好好的熟悉的圆,扭头对秦放鹤诧异道:“那厮不是疯了吧?”

这都下雨了!

他一整个下午都窝在这里割圆?!

高程完全沉浸到数学的世界中,丝毫没意识到他们的到来,直到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将那四分点中剩下的两个连接起来。

“如此,余者无需再行割圆,只将中间方形减去,剩下的四中取一,二者相加便是了。”

这傻孩子不会画辅助线啊!

高程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当下丢开雨伞,抚掌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我竟没想到!”

说着,他仰起脸来,才要道谢,看清来人后,那话便又梗在喉头。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高程抿了抿嘴,看看秦放鹤,又低头看那被自己割得惨不忍睹的圆,沉默良久。

雨越发大了,隐隐带着与夏日决别的快意,大颗大颗的雨点敲打在油纸伞上,咚咚咚咚,像无数只小手拍打的鼓皮。

不知过了多久,高程才站起身来。

他先闭着眼睛缓了缓神,然后丢开伞,整理下因长时间蹲坐而皱成一团的长袍,一揖到地。

“我输了。”

齐振业就咦了声。

这小子……

年轻气盛不可怕,输了也不可怕,难得的是一个人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