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微怔,抬起头望他。
容棠便蹲了下去,微微扬起脑袋,伸手抓住宿怀搁在膝盖上的手:“大夫怎么说?”
“……”说你命不久矣。
“没说我现在就要死吧?”
“……”至多还能活三年。
“没有吧?”容棠弯了弯眸,歪歪头冲宿怀笑,握住他指尖的手用了用力,捏小朋友似的,柔着嗓音哄:“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要这么担心?”
宿怀不吭声,低着头看他,望见容棠嘴唇上睡梦中忍痛无意识咬出来的痕迹。
厨房里只点了一盏蜡烛,药炉里的火光大部分都被遮住,再没有其他人,外院昏暗,他们俩一坐一蹲、交握双手的身影被烛光映照在墙上,密切到不可分割,又随着来往的风轻轻晃。
容棠的声音就散落在柴火哔啵的声响里:“怀,我其实很开心。”
“……为什么?”宿怀终于问。
容棠笑意开怀:“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宿怀:“……”
坩埚里又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他移开视线,弯腰将小锅从药炉上端走,又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碗,缓慢地将汤药倒了进去。
本就浓郁的中药味一瞬间发散,还没进口就苦得容棠鼻子眉毛一起皱了起来,闻到就讨厌,感觉自己身上苦兮兮的。
可他惦记着宿怀的情绪,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小声地问:“怀,你在生气吗?”
烟雾往上熏,药味渗透在空气里,与暴雨之后草木香相配又矛盾。
宿怀没应声,过了很久才哑声道:“没有。”
容棠愣了愣,既不相信也不放心,凑过去抬眸一看,整个人愣在当场。
灯下看美人最是惊心动魄,这三辈子加起来,与宿怀相见记忆最深的永远是那几样。
淞园夕阳下看一朵芍药的侧颜。
鎏金楼上倚栏观灯,轻飘飘睨过来一眼,笑着问他要不要共饮一壶的飒沓。
风月楼里,少年人孑孓一身,被一根细窄的锁链困在方寸之间,决绝又自弃地望过来的那一眼。
暮光、河灯、蜡烛……
他的大反派永远能将所有发亮的光源转移到自己身上,让人看见他就忘了观灯,望见他就想起天上皎洁的月。
而如今这样一间拥挤昏暗的厨房里,容棠看见宿怀在哭。
并不撕心裂肺、也不痛哭流涕,连梨花带雨都算不上,他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头,任药汤烟雾熏上来,然后珍珠似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自眼角滑落,滑出一道泪痕。
容棠心下猛地一颤,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找手帕,什么都没找到,慌乱之间只能抬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擦眼泪,心里疼得像被人用小锤子捶。
没有人见过宿怀哭,他从八岁之后就没有再哭过了,见过他哭的那些人,全都随战乱被埋在了尘土之下。
他冷清冷性、残暴狠毒,天下千万生灵性命于他都是一盘棋局上可以随意吞并、丢弃的棋子。
哪有人见过他哭?
容棠慌得要命,一时间根本没觉得骨头疼,所有的疼意都是从心脏呼啸喷涌出来的,他想也没想地就道歉:“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以后痛一定跟你说,我再也不忍了……”
他又急又慌,口不择言地许出一条条承诺,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小声哀求:“别哭了,好不好?”
他这一世只想护住宿怀的,可到头来害他哭泣的人竟然是容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