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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一点之后的事情。方绪带着他在手术室外等的时候,过来了一个圆脸的护士。估计是看两个人年纪都不大,护士的表情也显得很吃惊:

“就你们吗?”她问。

“哎,我,里头那是我师母,这是我师弟。”方绪当年大概就跟现在的他差不多年纪。方绪其人长得不难看,但有个致命的缺点,是一笑起来就特别没正形,那护士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故而皱着脸问两人:

“还有谁来了呀?怎么就你俩孩子啊?病人的医保卡带了吗?”

这下轮到十五岁的方绪傻眼了,他连医保卡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俞亮就更不用提了,七岁大的孩子连医保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俞亮业已稀薄的记忆中,只剩下护士最后问他的一句:

“你爸爸去哪了?”

“我不知道……”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是这样回答的。

父亲那时候到底去干什么了,俞亮到现在都不知道。

“换做是你,你也会做的。”沈一朗淡淡地笑起来,“我呢,应该也会做吧。但是,不管最后的决定是放弃还是不放弃,那肯定都得是个艰难的决定。毕竟,我们都很喜欢下棋。如果非要从爱下棋和爱家人之间选择一个,那我宁愿这种选择永远不要来。”他摇了摇头,“我肯定会选择不了的。万一我没有选择家里人,那我一定会很难过。”

围棋的世界只有两种颜色,围棋上的杀伐也都是静静的,但对棋手来说,纹坪上的一切都是彩色的、活络的、生动的,而这里就是他们自己最私人的地方,像一面忠诚的镜子那样映射着他们的梦想。凭人的想象力,也不一定能描绘出这样一种情感,所谓的维系起人和围棋之间的事物:有时一个人与一种竞技之间的感情,竟然真的能比人和人之间的还要深刻。

俞亮朝他抬起眼睛。过了好一会,他笑出来。

“是啊。”他说。黑漆漆的眼睛里映出了火车站广场对面商铺的霓虹灯光带。

过了十来分钟,沈一朗举起左手,朝广场东路的进车口招摇。俞亮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台白色的奔驰往这里开来。他推着箱子,脸上难免露出惊讶的神色。

洪河定段的时候只比他晚一年,而跟他们同辈的棋手中,似乎只有岳智才拥有自己的车(但俞亮觉得岳智是不会自己开车的)。车子开近时,俞亮还是没忍住,在车前后多看了几眼。他再怎么说都是个年轻的大小伙子,进口车这样的消费品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吸引他的注意力。

见他兴致颇高的模样,沈一朗帮他把行李抬到后备箱,抬手拍了拍车门:“怎么,你也想买车啦?”

“啊?不、不是的。”俞亮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被人发现自己会对围棋以外的东西感兴趣,这事儿好像让他挺为难的。

沈一朗打量着他,笑着点点头,“这么一说的话,我自己是该买一台了。”

他把车后盖压下,自己往副驾驶上坐了。俞亮跟着爬上后座。他一关车门,扭头发现自己身旁堆着好一堆玩意。

“后边好坐的吧?”洪河打着转向灯,留意着车后方情况说,“那个,不太好意思啊,今天下午我跟我叔去嘉兴谈了回生意,后座上那些都是样品,你要是坐着嫌硌的话那就把它们撂地下得了。”

“不碍事的,谢谢。”俞亮微微欠首。外边逐渐转黑,他察觉到自己正独自跟一堆物料坐在一张陌生的车后座上。

子也昏沉沉的,困,但是好像又不能完全睡着。他索性把头靠在车窗边闭目养起神来。或许是以为他睡着了,车前座两个人的谈话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琢磨着,这。”洪河的声音听起来摇摇晃晃的,“他是不是不太喜欢咱们啊……刚刚在火车站看着他就不开心呢。”

“哪儿啊。”沈一朗轻笑,“你跟他不熟呗,这很正常。”

“噢——”洪河吸了吸鼻子,“哎我早就说了吧,不然就你来好了,你不学了驾照了吗,我把车给你啊,这下多尴尬啊我……你看他也不跟咱们讲话,我洪少侠啥时候跟这么闷的人处过。”

“来都来了,就别说这个了。再说了,他为啥不开心,你动脑筋想想还不明白吗?”沈一朗尾音上扬。

“啧。”洪河愣了愣,继而笑了,“还不就是时光嘛。这小子也是,坑咱们呢,说好了今天一起来接人的,一大早的居然被他家里喊走了。走就走吧,你好歹,早点回来,答应了人家要接的,是吧。你瞅瞅俞亮那脸,就差没把‘我很失望’几个字写脸上了。”

“哎。”沈一朗拍了一下腿,“待会儿,不是还得去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