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官轮廓上看温镜想,又是站在曲老爷身边,想来是阿梨的娘。
曲夫人眼睛死死盯着半裹起来的尸身,缀着红宝石金饰的手细骨伶仃,在半空中伸过去,似乎是想再去摸一摸闺女的脸颊,却或许是太过伤心,终究只颤颤巍巍悬在半道上,无望得仿佛是黑暗旷野里的一盏孤灯。
温镜最见不得人这样,看了看自己已经几乎毫无痕迹的左手,开口道:“曲丈人,我有一个朋友,或许能助阿梨姑娘恢复容貌。”
小姑娘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自己的脸,这样也算全一全她的遗愿吧。果然曲丈人还没说话,曲夫人蓄着泪的眼睛一下子转过来,十分希冀,估计也作此想,温镜便继续道:“倘若不弃在下愿代为联络。”
曲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殷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夫君。
然而人生最悲戚,何止参与商,有些期盼注定落空。
第98章 九十八·一波未平一波骇
譬如曲夫人,她的期盼注定要落空。
曲老丈捋一捋胡子:“多谢温二公子,只是阿梨如今已经去了,生前为了一张脸已是费尽心思,然而皮相终究虚妄,到头来一场空幻,说到底她就是被这张脸所累,老夫不愿她带着这等执念上路,还是罢了。”
温镜不意他这一番话,且看样子曲夫人也没想到,她刚刚明亮几分的眼睛暗淡下去,低着头诺诺立在曲诚身边儿不再吭声。李沽雪拉过温镜,答道:“那便祝愿曲娘子烦忧尽忘安心归去。”
曲诚唉声叹气老泪纵横却依然记得礼数,谢过两人一衣之恩,使他爱女不至曝尸街头,说等过两日家中安顿好了置办新衣相赔,再上门答谢。
李沽雪从善如流送走曲家浩浩荡荡一行人,转头跟温镜嘀咕:“不对,曲老头有问题。”
温镜也觉得有问题,思忖道:“你是说他不是真心疼爱阿梨姑娘吗?”
李沽雪缓缓摇头,不只。做母亲的心肠柔软,想纵着女儿完成最后的心愿,而做父亲的古板,想着尽快平息此事,不愿意替女儿恢复容貌以防再生事端,这仿佛说得过去。可细想之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正如李沽雪先前所问,曲梨究竟是怎么染的病?曲诚说是闺中好友当中有患病的,因此使曲梨也染了病,可事实是这样吗?
“这一片离你家不远,住户往来皆贵胄,曲梨若说有什么好友,想也是与她家世相当的贵小姐,可我记得你说你家周遭没什么人得病。”李沽雪问。
温镜一愣,是啊,当时城北确实相较而言较为太平。不过那也有原因,城北都是一座一座的私宅,人少地方大,贵人们大冷的天等闲也不外出,这就是说阿梨姑娘交好的小娘子当中不应当有人患病,至少不应当是曲诚说的有“许多”罹患此病。
那么阿梨的病究竟是哪里来的?曲诚不愿意旁人为女儿恢复容貌究竟在遮掩什么?
又走几步,李沽雪停住脚步,凝视墙壁:“他这宅子坐北朝南,方才曲诚来的方向像是自正门而出,绕到出事的西北角…”
温镜也看着墙壁,却不是空白的墙壁,而是贴着告示的墙壁,告示上“东海琉璃寺”几个字写得最大最显眼,这告示每隔几丈就是一张,且城北这几家大户,多罗牙耳教的消息自有官府专门遣人来说,而曲诚却口口声声称“东海什么寺”。
只听李沽雪道:“这位曲丈人口口声声‘海上什么寺’,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忘性太大。”
他明明知道是什么寺!从前奉为座上宾,日日求圣水,还在斋日亲自拜访琉璃岛,当真不知道多罗宗琉璃寺?却装作知之不详,温镜心里一动:“一定是忘性大,我在琉璃岛见过他。”他把在外岛当时看见曲家老夫人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道,“确实奇怪,方才那个老夫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孙女的尸身。”
尸身上还盖着李沽雪的袍子呢,是什么,透视眼吗,这其中疑点重重,李沽雪沉思片刻:“嗯哼,曲家,家里是做什么的?”
温镜凝重道:“城北曲家经商为生,生意涉猎很广,放租放田,家里还有…药铺生意。”
两人对视一眼,做什么不好,偏偏是做药铺生意。折烟最初生病,钥娘和温镜的推测就是和药铺脱不开干系。温镜沉声道:“我回去再问问折烟,你先去医馆,只有良叔在我不放心。”
他看向李沽雪的目光很定,也很信任,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即刻长袍一展便折回凤凰街而去。
李沽雪则在原地抱着臂看了一会子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过门了吗,支使起人来倒顺手得很。”
他嘴上抱怨,嘴角却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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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镜回到水阁,发现折烟正在冲刷池水旁的假山石。
他穿着一件毛领披子,将一张小脸遮了大半,正拎起一只木桶唰地泼出,桶里的水在石头景观上冲刷而过,又哗啦啦地流进池子里,拎着木桶的小小的人儿便立在岸边静观那水流消逝。
温镜看见他那个毛领和那副盯着池子的神情,冷不丁想起穿着毛领坠楼而死的曲家娘子,心里一哆嗦,心说这孩子可别也想不开。
他唤道:“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