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仍有些困惑,后来联想到赵煦亲政后的一系列作为,才恍然大悟:先帝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度、易风俗,开国以来的祖宗家法被破坏不少,引起其母高氏强烈不满。神宗驾崩后,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便废除新法,起用了大量反对变法的大臣。而赵煦从小受太皇太后严苛管束与压制,自然逆反心大长,亲政第二年就把年号改为“绍圣”,摆明了要绍述神宗成法。此后赵煦恢复熙宁、元丰年间多项新法,而把太皇太后用过的诸多大臣逐一贬官外放,甚至还在几位新党大臣的怂恿下,有意把已上仙的太皇太后贬为庶人,后来是向太后垂泪泣求,他才抑制住了这个念头。

而且,他针对太皇太后的逆反行为还表现在家事上,例如坚决废掉了太皇太后选定的皇后孟氏,改立他自己宠爱的嫔御刘氏。近来他与向太后两厢都态度冷淡,想必也是太皇太后所留下的阴影所致。皇帝卧病期间,后宫全由太后掌控,向太后逐出魏典饰,又是赵煦亲近的人遭殃,他一定很痛心,后来对林司饰和梅玉儿表现得那般冷硬,自然也是做给太后看的。

想到这里,蕙罗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只差一点,自己也会像那几位尚服局内人一样,成为这场母子暗战的牺牲品,也不知如今会身处何处了。

“明日,太后大概会唤你过去问话,因为你独自在我房中待了许久,还大哭过。”良久无言后,赵煦忽又嘱咐蕙罗,“如果她问起,你就说是我要你侍寝,你怕会有损我身体,因此不敢从命,被我骂了,所以才哭。这样,太后就不会处罚你了,说不定,还会赏你。”

蕙罗深垂首,没有应声,但见他对自己如此周全考虑,心下自是十分感激。沉默须臾,她轻轻问赵煦:“奴婢丑陋笨拙,不识礼数,今日又在官家面前如此失态,官家却为何还对奴婢这样好?”

“因为偌大个福宁殿,难得找出个会为朋友而不顾礼数的人,”赵煦道,“而我这一顿牢骚,也只能说给仪礼没学好的人听。”

蕙罗抿嘴一笑,但觉好似今天才认识了面前的皇帝。以前的他无异于被供在高高神龛之中的神像,现下这个会感伤、会说笑、会关心他人的赵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友好的默契在悄然建立,这也是蕙罗未曾感受过的愉快的经历。

“上一次听我发这些牢骚的人是清菁,现在的皇后。”赵煦又道,目光投向窗外,无限惆怅,“我有很久没见到她了,她如今……怎样了?”

(待续)

19双姝

赵煦所料未差,次日晨隆祐宫有人来,说皇太后有令,传宣内人沈蕙罗过宫相见。

蕙罗领命前往隆祐宫,进入正殿慈徽殿见向太后。尚未入内便闻见一阵礼佛的沉檀清香自殿中飘出,待步入其中,但见陈设简素,帷幔椅衣不带一丝艳色,与朱太妃殿阁大大不同。而太后也是衣着素淡,全身无金玉文饰,惟手上绕着一圈佛珠。蕙罗施礼之前,她兀自阖目端坐,口中念念有词,想是在诵经。

听见蕙罗请安,太后看了看她,抬手示意平身,略略问了赵煦今日情况,便提起了昨夜之事:“听说你昨晚在官家寝阁之中高声哭闹,惊扰圣驾……却是为何?”

虽早有准备,但此刻见太后果真这样问,蕙罗仍感窘迫,紧张地捻着裙带,实在很难将赵煦所教的那几句话说出口,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官家要奴婢留下来……一人……留下来……”

太后似有所悟,蹙了蹙眉:“要你一宿伺候?”

蕙罗耳根尽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只深垂首,一时未开声作答。

太后见她是默认的神情,便又问:“那为何会闹成这样?”

蕙罗迁延须臾,才鼓足勇气低首道:“奴婢抗旨,官家不高兴,斥责奴婢,所以……”

“抗旨?”太后有些意外,再问蕙罗,“你为何不从命?”

蕙罗汗涔涔地,目光落在足前地上,在太后的直视下声若蚊嘤地回答:“官家尚在服药……”

太后收回了那迫人的眼神,身体略向后倾,手指拨动了腕上的佛珠,垂目若有所思。

“好姑娘,”少顷,她又开口说话,这次语音很柔和,“你且去西阁略坐片刻,先别回去,稍后我还有话说。”

言罢,太后便侧首吩咐身边的侍女押班王湲:“阿湲,你带沈内人去西阁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