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戏班换了水,还是九戏班。春秋代谢,日子要过,戏也要接着往下唱。自从季乐向花凌表白被拒后,他自个儿有意疏远花凌。而花凌正式成了戏班子里的一员,正活多了起来,杂活却不用干了,亦平白与季乐、虞小鼓少了许多相处的机会。由此,季乐和虞小鼓便越发亲厚起来。
转眼便过了三年。
当年潘九戏的一语竟成谶言,金兵入侵中原,穆朝不战自溃,转眼就丢失了太原等地,很快就连国都开封都被金兵攻破。皇室为避战火,迁都临安,国土的北边大半陷入了兵荒马乱中。
华州、长安等地成千上万的百姓为避战火,自发向南逃窜,金兵还没打到城下,华州已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九戏班的人自然也是要逃难的。然潘九戏舍不得活了几十年的故乡,时刻注意着时局,不到最后一刻不愿走。杜氏兄弟则在北边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就随着难民们出了城。此时国家动乱,便是家人亦顾不上,搭伙混口饭吃的师兄弟们又如何呢?
过了几天,张堂也捱不住走了,戏班子里只剩下潘九戏、花凌、季乐和虞小鼓四人。
局势是越来越难,整个国土都笼罩着一种阴郁凝重的气氛中。在曾经华州繁华一时的街上,每日走动的人中十个有八个是皇帝派来守城的士兵。城里的粮食也都被军队征走了大半,再这样捱下去,只怕金兵没有打过来,人便饿死,或被这气氛压抑的窒息了。
这日虞小鼓和季乐煮好了稀粥从厨房里出来,只见潘九戏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弯着腰,正做着奇怪的动作。
季乐好奇地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潘九戏简洁地答道:“模仿仙鹤。”要练好皮影戏里掌签的活,要将皮偶的动作做的活灵活现,除了手巧,揣摩模仿也很重要。从前潘九戏就带着几个学徒用了几天的时间专门在街上观察往来的不同身份形象的路人行走说话的姿态,亦曾让他们自行关注身边各种会动的事物,然后将观察的结果运用到操纵影人上。
季乐和虞小鼓搬了两张凳子在院子里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潘九戏练习。
季乐靠在虞小鼓肩上,悠悠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师父还有这样的兴致。听说整个河东路都已失手了,小鼓,你说……”
虞小鼓道:“师父,你的脖子再仰的高些。”潘九戏闻言果然将上半身拔得更高,像极了仙鹤昂头挺胸的模样。
季乐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伸手圈住虞小鼓的腰:“好在还有你陪我。”
虞小鼓低头睨了眼那颗靠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花凌欲言又止地从外面走进来,走到潘九戏附近,神色犹疑不决,几番开口又将话咽了下去。
潘九戏对他恍如不见,模仿着仙鹤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从打上来的井水的掬了一捧水擦脸:“什么事?”
花凌噗通一声跪下:“师父,我要走了。”
季乐愣了一下,立刻跑到他身边蹲下:“花凌,你也要出城?”
花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垂着眼,小声道:“白七来找我……要带我一起走……季乐,我要走了。”
季乐一时失声。
潘九戏不言语,走回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丢到花凌面前:“你走吧。”
花凌拾起包裹,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些潘九戏平日积蓄的辎重,猛地咬住下唇,泪水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他捧着包裹膝行至潘九戏脚边,双手将包袱举到潘九戏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师父,弟子不能收。”
潘九戏低着头漠然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滚吧。”
花凌跪着不起,潘九戏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房了。季乐也忍不住鼻子发酸,走到他身边道:“花凌,你收下吧。若有一天你再回来,再将东西还给师父。”
花凌低着头痛哭不止,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砸进泥土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肩膀不住抽动。季乐心酸地抱住他,喃喃道:“花凌……花凌……”可他也不知能说什么,留是说不出口的,于是替花凌擦干了眼泪道:“花凌,你去吧,别让白七哥等急了。”
花凌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将包袱塞还给季乐,季乐死活不肯收。花凌无法,只得将东西揣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眼见将要跨出门槛,又停住了。他道:“季乐,你叫我一声师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