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骁咳嗽了两声,慢慢道:“你可以回去了。”他声音低沉虚弱,却透出一阵寒意,让人直打冷颤。
颐狼抱了抱拳,折转回军营。
慕容骁撩起衣摆,单膝跪下,将手中的微微泛黄的布帛——那是曾经从父亲衣袖上撕下来的一块——连带靴边系着的短刀一起放进火盆。通红的炭火灼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低声喃喃:“我终是报了父仇,得以亲手斩下慕天华的头颅,这之后,就该让整个南都来陪葬……”
他静静地回想,想起自己不过十几岁,却要独闯南楚军营,带走父王冰冷的尸首;想起回到临汾,突闻祖父驾崩的噩耗,跪在皇宫外哀求新登基的叔父给他复仇的机会;想起他同王上血歃定下盟约,终生不得背叛盟约,死后不得记入慕容氏的族谱。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将毛毯丢在一边,向北面跪了下去,双手搁在膝上,慢慢地磕下头去。
裹伤的白布上,泛起了鲜红之色。
慕容骁浑然未觉,郑重地磕完三个头,却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便索性坐在地上,慢慢等气力恢复。夜间的凉风迎面扑来,隐约可以听见顺着风势传来的歌声,似乎和那日在玉门关外听到的一样。
他屈起膝,将右手搁在膝上,微微闭上眼:“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虽是两败俱伤,慕天华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像他一样在重创之后再给出致命一击;也不会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他这个地步,他对于战死沙场毫不畏惧。
纯粹的意志,纯粹的心念,世间一切纯然的事物,都最为牢不可破。
裴洛大步走过一排排的军帐,朝火把分明的地方而去。那一端,早有整装待发的南楚将士等在那里。他拐过一个弯道,忽见前方的军帐前坐着一个人影。那人抬头看见他走来,立刻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抱住他的腰。
裴洛身子一僵,微微苦笑:“你都知道了?”
绛华将脸贴近他身上的铁甲,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是来劝你不要去的。”她松开手,退开一步,静静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裴洛踏前一步,伸手按着她的颈,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的脸颊也是凉的,一双眸子却明亮得惊人。他慢慢松了手,语气柔和:“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绛华默默地退到一旁,看他转身走过。脚边一团软软的虎皮正轻轻蹭着,像是要安慰她一样。绛华在军帐边坐下,伸手将大黄抱在手臂上。
裴洛看着前方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
秦拓正站在那里,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光影交加,显得有些漠然无情。他突然伸手一拦,语音低沉:“我们等下要去北燕军营中突袭,可能没有命回来。你心中有牵挂,已经不该去了。”
裴洛淡淡地看他,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心中有所惦念,会拖累到自己,甚至会拖累大家。”他轻轻推开秦拓的手臂:“那只是你心里还有犹豫。这样的牵挂不会让我软弱。倒是你,心里已经乱了。”
秦拓皱着眉看他,慢慢攥紧手指,似乎打算随时给对方一拳,最后还是吁了口气,转过身:“走罢。”
两人走到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面前。秦拓轻咳一声,扬声道:“站在这里的各位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我们等下要去的地方是北燕军营,而他们有二十万兵马,骁悍勇猛。我们一进去,可能就不能再出来。所以,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往后退。”他顿了顿,又道:“凡是家中独子的,也往后退。”
薛延和林未颜迟疑一阵,还是后退开几步。
裴洛语声低沉:“凡是父兄都在军中的,也请离开。”
秦拓看着剩下的士兵,点点头道:“很好,剩下的人跟着我来。”他正要转身,忽见裴洛抬起手,将身上的铁甲脱下,扔在地上。
“我先前同北燕轻甲骑交过手,他们的战马脚程很快,如果我们穿着铁甲,很可能会被他们追上。”裴洛语调缓慢,却有一种压迫力,“现在,还愿意跟我们走的留下,其他人都可以散了。”
秦拓看着他,也将铁甲脱了下来,干脆地抛在地上:“我们出发罢。”他走过裴洛身边,语气平平:“那种看着至亲之人战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你可有想过会令谁担惊受怕?”
裴洛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之上,静静地回视过去:“这不是退缩的借口。何况,慕伯伯故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他转头看着前方,眼前城门缓缓打开:“让人软弱的并不是感情杂念本身,而是心里的怯懦退让。这是,这场战事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