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原谅我,或者,惩罚我,好吗?他自知有错,他对她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抹平的,因而只是不断的企求。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咳,咳……也许我该请我自己原谅自己。球球说。是咳嗽湿润了她的眼睛,她没掉泪。
不,你没有哭,你没有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样,你只有哭出来,才表示你很委屈,愿意交流。只有眼泪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球球,哭出来好吗?他很着急。她的鼻血不时地流淌出来,他用指头帮她揩了几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顺着手势掠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也许被他手指的温暖或者温情触动,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并且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他没有动,由她哭。他知道,哭着,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坚决地用肩膀承受着她的眼泪,鼻涕和嘴里呵出的热气,把自己凝固成一堵墙,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暴风骤雨般歇息下来,恢复平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她原本坚硬冷漠的身体,在他的手中融化,缓缓地松软开来,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箍紧了他。
他随之明白,她已经原谅了他,便把欣喜与爱意融入双臂,同样的抱紧了她。
两人半晌没说一句话。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球球,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球球肚皮一瘪,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仿佛一声叹息。
球球,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厉红旗现在的神情。他情绪并不激烈,也不惊讶,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或者近处的东西,相当温和与诚恳。所以患者和医生吵不起来。球球首先是因为心里的委屈没有完全稀释,排解,即便是宽容了他,人一时半会还是转不过弯来;这时,她是感觉到他温和中不容置疑的力量,便给了他一个含泪的微笑。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就是了。她说。眼睛里闪现一束快乐的亮光,他觉得那非常耀眼。一个人,若能让一双眼睛发出这样的神采,是幸福于己,还是赐福于人呢?她眼里的亮光,是偏于“爱”多一点,还是偏于“嫁”多一点呢?
几个小疑问从他心底一闪而过。仅仅是一闪而过。
他来不及想太多,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只是动情地吻了她。他已经好久没有吻她了,感觉既新鲜,又熟悉。
正月,正月十五就结婚。我听人说了,那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厉红旗迫不及待,要把球球娶进家门。
这么快?!这一回球球是真高兴了,高兴得难以掩饰,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掩饰。她眼里的那束亮光已经变成一盏灯,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不,太慢了!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厉红旗双手将球球举托了一下,球球像个孩子,直乐得咯咯咯笑。
你爸妈,会同意吗?球球忽然想起老板娘来,便忧心忡忡。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厉家的媳妇!所以我们家娶媳妇,由我“包办”!厉红旗说。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球球脸上心里,云散天开。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如果说成为白粒丸店的老板(虽然还有一些日子),是球球生命中的第一个幸福,那么,球球生命中的第二个幸福,就这么来了(虽然离正式出嫁还有一些日子)。
我觉得,是我在行走的时候,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球球对厉红旗说,并狡黠的微笑。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么?球球,你摸摸,摸摸这儿。厉红旗把球球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球球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