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头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尽头,也不回首,仍不紧不慢地向前拉去。离过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强的,三两天便挺了过来,像球球这样的体质,体内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奸,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欲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身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球球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
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潮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皮肤。她觉得身体轻了,喘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干,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或者像一只尖叫着划向空中的带哨的冲天炮。有时候,她觉得喘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有一次,她双眼一黑,忽地跌入黑暗当中,片刻间,她看见了算命老奶奶,满头花白的头发,整齐的牙齿雪白,毫无松落的迹象。老奶奶的形象一瞬即逝,她很惊讶,她总是不自觉地把老奶奶和县长混淆了,连晕眩间的幻觉都是这样。于是,她寻思着,正月间抽个时间去给老奶奶拜个年,她想,那时候,她应该能看到老奶奶的样子,看到她坐在阳光下的那种双目失明,却无所不见的从容。她甚至想象,老奶奶穿一身艳丽的衣裳,像她年轻时那样。如果老奶奶心情不错,她就请她算一算,算一算事业,或者算一算县长出现的时间。她还有许多梦,等待老奶奶的解析;有许多困顿,有待于老奶奶的点拨。
球球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即不招摇,也不强硬,便自觉没有什么意思,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逼。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
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入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镇暂时风平浪静。也没有人关注球球的身体状况,只有球球她自己明白。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喘气。
厉红旗暗底里仍在关注球球。厉红旗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知道,事实上,球球并没有错,她的身体与感情,都坦诚地交给了他,但他跨不过世俗的门槛,越不过自设的樊篱。小镇太小了,小到一切都在人们的视线犯围以内。他有时嫌自己的屈从,对球球于心有愧。有时又想球球乞求他,要他继续爱她,不要分开,但球球却一句话也没有,竟比他还要坚决。用球球的眼泪将自己软化的梦想泡汤,他反倒觉得自己被球球抛弃了,并不安心。这个冬天,目睹球球娇弱病态,厉红旗心底终于涌起一股男子汉的气慨,忽然间柔情满怀,盟生照顾球球的冲动。他相信,球球的病,和她掉进河里有关;球球掉进河里,和他有关,他是有责任的,因为他在她身边,没有保护好她。
球球,其实,我们……你,我仍然喜欢你。球球房间里的阴冷使厉红旗一颤。他在床边坐下。球球喘气声很大,和门缝里进来的风一起,凉飕飕地穿透厉红旗的脊背。厉红旗说什么,球球没有听清楚,但她从他的嘴型看出来,他在说他喜欢她。
想和我上床,是么?不用拐弯抹角啊,又不是没上过,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经心的话,像一记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红耳赤。
球球,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以前是我错了,现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你不要这么理解我,我……厉红旗正说着,球球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她嗓子里卡了一口浓痰,几次试图吐出来,都没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开了,面朝墙壁专注地咳嗽,呼吸中夹有咕噜咕噜的杂音。半晌,她别转脸来时,已经有鼻血滑淌下来。他慌了手脚,命她仰起头来。她若无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说,小事,习惯了,一会就好。
她的镇定让他吃惊,那次在乌篷船喝酒时,那个在断桥上柔弱与无力的女孩子不见了,她生命中的苦楚,被她现在的冷淡覆盖了。她现在的冷淡,把她生命的苦楚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