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嗖”地从她身边擦过,林子里传来老鼠的一声惨叫。
县长消失了,像一个季节,消失于另一个季节里;“九九艳阳天”这首歌,凝结了,像冰条般悬挂在哪一棵枝丫上。小镇依然如昨。昨天的事情,像水,融进胭脂河里的水,不能产生任何影响与变化。苍白无力的太阳,偶尔还是会垂顾街心,像久病之人的手,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冬天的一切都瘦了,街道或者人的内心,猛然空敞了许多。空敞了许多,似乎是为了等待“年”的填充。
球球嗓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夜晚,她在街道角落里出没,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使她像只打呼噜的夜猫。她纤瘦的身体,像猫一样轻捷,上阶梯或爬围墙,闪眼间便完成了。她的眼睛已经不需要手电筒的光亮,完全能辨别黑暗中的物体。她走路不发出声响。她在飘。她常常无端地喘不过气来。她明知道找不到县长,或者明知道县长并不会在某个地方,但她习惯,并且喜欢了这样的方式。她无法安静地呆着,她必须这么来回地寻找。有时候,她甚至忘了目的,夜游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一部份内容。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模仿县长的生活,感受一个人,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穿行,好像这样便找到了县长生活的轨迹,并且可以随着惯性,轻易地走进县长的窝。然而这轨迹是模糊的。她并不知道县长的生活内容。她完全是在想像与猜测里寻找。她突然爆发的咳嗽,常把街上的老鼠、猫、狗、人等活物惊吓。于是,紧接着有一些出现了她没料想到的麻烦。
有好几回,球球从弄堂里钻出来,把别人吓一跳。有人认得她。一个女孩子夜晚的行踪本来就有些可疑,更何况总会在同一个地方遇上,不由人不揣想这个弄堂里的男人,有某种可能性的男人,某种和球球可能发生关系的男人。球球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球球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球球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球球面前时,球球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成了已经、或者是可能与球球有染的对象。关了房门,女人们免不了会审问一下自己的男人,在某一个可能的空隙时间里,那个年轻的骚货是否引诱过他,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十几岁就打胎了,成破鞋了,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两条腿还有什么放不开的?看她那眉眼,就知不是好货!当然,这些情景都是别人卧室里发生的,外人看不到,球球也不会知道这些。不过,她已经从镇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切。她无话可说。她埋下头,自己掉几滴眼泪。如果她向人们解释,夜里只是找县长而已,她和镇里的男人没有关系,她知道镇里的人不会相信,相反会嘲弄她,撒谎也不到家,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摸索,还说是为了找一个癫子,谁听了都会喷饭!但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她就是在找县长,真实得比假的更像假的,比欺骗更像欺骗。对于镇里人的流言,她除了回应几声更猛烈的咳嗽,哮喘的声音更响更急以外,她始终无法开口。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球球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的兴趣与热情遭到了打击,打击来自于镇里的流言,也因为县长音讯杳渺,还因为她看清了自己和镇里人身份的差距,这种差距根深蒂固,且永远不会改变。像老板娘那样,当上老板娘,嫁一个镇里人,这个愿望越来越渺茫,并且遭到她自己的鄙视。她心底那股对县长莫名的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老板娘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便叹原来人和人之间,都是蒙着心说话,来往,生活的。即便是她和母亲之间,也隔了厚厚的一层。她所记得的母亲,总是骂骂咧咧的,竟没有一个温馨的片段。不过,想起母亲总是好的,因为这会连带想起花母猪,花母猪身上的气味,猪圈的馨香。她想回家,准确地说,是想回到猪圈去,回到花母猪身边去,那才是最快乐的时光。如果真的回家,她又想到了镇里的人和事,除了县长和算命的老奶奶,恐怕没有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