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很长,很长。你要是想睡了,就把耳朵支着,醒着。这个故事,与你没有关系,与听着的有关系,与死了的没有关系,与活着的有关系。你可以认为,与你有关系,也可以认为,与你没有关系。你也许感兴趣,我不讲完不会停止;你也许感到乏味,你可以在中途溜走。但请你走的时候,不要弄出什么声响,不要将我打断。在听的过程中,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因为,到故事结束,所有的问题,都自动解决了。
那一年,我比现在年轻得多。你肯定没想过,黑暗的屋子里,这个我,也年轻过。我年轻过,的确年轻过。年轻时,我虽然看不见,还是爱穿鲜艳的衣服。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坐在百合街的街头,替人看相,算命,抽签、占卜,问凶。老老实实说一句,我自己都没想到,生意会那么好。听说别的算命的人,穿得黑森森的,透着一股阴气,人走过去,就觉得冷,害怕。我的鲜艳衣服,让他们感到温暖,踏实,可信。因此,从我这里算命后离开的人,心情都很不错。我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近处的、远方的,不计其数的人算过不计其数的命,摸过不计其数的手。那些手啊,软的、硬的、长的、短的、胖的、瘦的、粗糙的、细腻的、脱皮的、长茧的、断指的、六指的,都很不一样,他们的命运也各不相同。不过,悲惨的只是极少数,挫折的多,几乎都是不顺心。话说回来,顺心的话,谁还会想到去算命呢?我就是那样坐在百合街上,一天说到晚,每天要喝十几杯水,要上十几回厕所,打几十个嗝。当然我这些和故事没有关系,但是,也有关系,这是故事的背景,那个女孩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出现的。
那时是初春呐!你知道,春寒料峭,那个冷啊,那个冷。上午,我坐在百合街晒太阳。早晨的太阳,越晒越冷,我的脚指头冷得发疼。街上的积水的地方,都结了冰,我听人把冰块踩得噼哩啪啦地碎裂,小孩子还把冰块还踢到了我的脚边上。
我要抽签、算命。我听见一个女孩子说。她来得这么早,也不知从哪里赶来的。我把握着一把纸签的手递给她,请她抽一支。她抽了,过了一阵,才报了签号,我猜测她肯定自己把签上的字句读了一遍,对于签好签到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抽签只是测个时运,我也只是照签稍微解释了一番。
你不知道,女孩子抽的是一支下下签。她默默地呆了一阵,显然被这支下下签搅坏了心情。于是我对女孩子说,妹子,一支签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事情总是在变化的,比如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这么说,她并没有高兴起来。
给我算算命,不,是算一算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几乎是带着哭腔了。她把一个男人的生辰八字告诉我,请我认真算一算,有话直说,不要怕她承受不了,就对她隐瞒什么。我想,这妹子一定遇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当然不敢马虎。她还讲了她和他各自的状况。在什么样的背景和什么样的心情下来算命,这对我来说是很关键的。有的时辰云山雾罩,有的时辰万里无云。她简单地说了,说的过程中,她哭了,眼泪滴在我的鞋面上。听完后,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来算,他的男人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了。或者说,他很巧妙地抛弃了她。他在当兵,第一年回来的时候,他和她相互爱恋,第二年回来,他说他要调到更远些的部队——西藏去锻炼,她和他偷偷尝了禁果,她把自己献给他,希望拴住他,让他在最遥远的地方也想念她。但是,他回到部队就来信了,说自己在外艰苦,生死未卜,回来千山万水,不知道哪一天相逢,他不能担误她的青春了。
我很想告诉她,不是以算命的方式,而是以一个朋友的方式提醒她,这个男人,不会回来了,你不必算命,也不必等他,不必自欺欺人。但是,我犹豫了,我没有说,我不是她的朋友,我要是毁了她的希望,我还会成为她的敌人。我只是一个算命的,我只算命,我不掌握别人的命运,我不能毁了她的希望。
我告诉她,他的八字上写了,这个夏天,他会回来,是的,夏天的时候,他会回来。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动物,一点也没说错。她完全不会思考,她信了我的话,放宽了心。我欺骗她后,自己也很难受。我觉得,对不起她的信任,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安慰,我没有毁掉她美好的期盼,我没有,没有。
后来,她要我给她自己算命。我说把手给我吧。她便递给我一双手,右手攥着一条丝巾,可能是身体发热,因此从脖子上取了下来。等她把右手空出来,我摸到她的手,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手指头很长,关节突出,但是并不粗糙。我因而想到,她是一个纤瘦的女孩子。她应该很漂亮,像一株竹子,窈窕。可惜,我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