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球球才觉得脚疼,手摸过去,发现脚后背被鞋子磨起两个很大的血泡。也不知道是脚娇贵了,还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回家,没有走山路,才会这样。或者,和鞋子也有很大的关系。反正脚上起泡了。不戳穿它们,这血泡将越磨越大,戳穿了,鞋子就会磨皮里的肉,那更疼。她看见黑妹脚上的是双球鞋,就想用脚上的半高跟人造革皮鞋和她暂时交换了,黑妹的球鞋是新的,却是不肯换,她便顾不得理会血泡,穿过市场,一路往程小蝶家走去。
对于程小蝶家,她已经很熟悉了。她记住这条路,记住程小蝶的房子,记住进屋后的脚步、方向,这一切,就像记住一个梦那样清晰。到程小蝶家,天已经煞黑了。程小蝶正准备出门,见球球来了,便朝屋里喊了道,奶奶,球球来了。球球很奇怪,程小蝶怎么知道,她来这里,就是找老奶奶的呢?程小蝶总是出门,到哪里玩呢?她听见老奶奶在屋子里咳嗽,就朝程小蝶笑一声,钻进屋子里。
我妈前几天在山上锄草,闪了腰,起不来了。后山的毛四阿婆说是中了邪。她也没办法,所以我带了我妈的生辰八字来,请你算一算。球球顺利地摸到椅子,坐好,并报上母亲的出生年月。
她动了不该动的土。这是要死人的。今天老奶奶嗓子沙哑,但是反应灵敏。好像她早料到了这件事的发生。
啊?球球受了惊吓。
是要死人的啊!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谁也没有办法,谁也没办法,没办法……老奶奶毫无意义地重复,念叨起来像精神失常的癫子。
她,会死么?球球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并且,希望被老奶奶一句话就堵死了。她竖起耳朵,又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谁会死,没有人知道。雾气重重,我看不见。但是,她死了,你不会悲伤。人因为爱而悲伤。你也许会流泪。你若悲伤,那也是为你自己悲伤。老奶奶的话像在胡同里转,拐弯抹角,球球听得云里雾里。她努力捕捉老奶奶的意思。她其实并不紧张,即便老奶奶回答了,将死的人,会是母亲,她真的不悲伤。至少现在,她没有一丝悲伤的感觉。只是当她想到自己,父亲母亲都扔下她走了,终于孤怜怜的了,才很难过。
此刻,她已经习惯了老奶奶房子里的黑,她好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都适应了在黑暗中说话,在黑暗中微笑,在黑暗中想像老奶奶的样子。她不再像第一次来那样害怕,身体发冷,眼里总有许多似花非花的形影在空中晃动,还有肥皂泡一样飘浮明灭的绚丽色彩。她像到一个老邻居家一样,精神和肉体都放松了,堆在椅子上。老奶奶知道她心里许多的秘密,老奶奶是她最知心的人,当然她还有另一个知心朋友,那就是县长。但是县长不会给她解释许多道理,不会给她算命,也不会劝慰和开导,县长全盘接纳了她的友谊,只会以沉默和呓语的方式给予回应。
球球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椅子里漫延开来,整个房子里的黑暗,都是她,她就是这种黑暗。黑暗里流淌轻悠的惆怅。忽然,一股熟悉的气味,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钻入她的鼻孔,浸入心肺,把她的心涂上了一层温馨。
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呢?她闭了眼睛,轻轻耸动鼻翼,她分辨不出气味飘来的方向,因为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是啊。黑暗包融气味,气味融入黑暗,黑暗就是这种气味,就是这种气味。
为什么以前没闻到过呢?或许是因为,前两次都太过紧张、害怕,或者急于知道婚姻之命,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件事上,嗅觉就变得迟钝了。或许是闻到了,鼻子和心不在一起,便疏忽了。总之,现在,她的鼻子真实地闻到了,是花母猪的乳香气味!她缓缓气,再深深地呼吸,花母猪的乳香消失了,她闻到的只是臭,脚臭、汗臭,以及其它分泌物的臭味。
嗒,嗒。两下轻微的、沉闷的声响。似乎有水滴掉下来,像屋檐的水,滴在积水沟里。那两滴水珠应该很大,如果是眼泪,那必定得储满眼眶,储满了心灵的一滴,砸在布鞋面上,也能发出那样的声音。球球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它们是干燥的。如果是眼泪,也不是从她的眼里落下。是雨水么?天气晴朗好几天,屋顶的积水,早干了。是不是虫子掉进了老奶奶的尿桶?或者,老奶奶咂巴了两下,是她粘滞的唾液与舌头和嘴唇间发出的声响?她想,应是这样吧,因为,她听见老奶奶说话了:
人,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上,身不由己,必得经历困苦、伤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