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听见胸腔里的风箱,蠢蠢欲动地、轻声地抽响,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在傅寒离开小镇后,她开始写日记,记的都是过去的日子。她不知道,日记怎么写。第一篇就是写和傅寒的第一次见面,以后是一事一篇。日记没有格式,也不分段,还有错字,空缺的字,想到哪写到哪,写起来总是没有说话那么顺畅。枫林里的那个夜晚,她写得很长。那时,县长在她的背后哼唱,傅寒说,就当县长是个猪。她到底没弄清楚,县长明不明白,她和傅寒所做的事情?
现在,她继续写道:老板娘说,看到这种事情就会“背时”,我觉得老板娘说的不对,理应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才会背时。我和傅寒做了,所以我背时了。那么痛,好像一把剪刀捅到肚子里,慢慢地剪,慢慢地切割,我好想抓住花母猪的耳朵,闻闻它身上的乳香啊!只是我后来昏过去了,还输了血,在医院躺了四天。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都是老板娘付的,等我以后赚了钱,再还给她。为什么,痛的只是女的,那块血糊糊的东西,为什么不长在男人的身体里?如果长在傅寒的身体里了,他会怎么办呢?他会不会告诉我?还是也会悄悄地隐瞒真相呢?她写得很慢,一会儿用嘴咬笔尖,一会儿用指甲抠桌面,歪歪歪扭扭地字,一行又一行,默默地往深夜里潜游过去。
小镇里死一样的安静。
后来的秋阳,便苍白了。
仿佛如梦
现在的秋阳,苍白了。
苍白的秋阳,也难得一见。
阴霾和雨,成了秋天的主色调,整个氛围,似乎在表现一种“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状态,好像一切都随夏天去了,锅底下燃烧的薪被抽掉了,开水停止了沸腾,并慢慢冷却。
最能体现这种冷调的,应是断桥。
阴雨连绵,要从断桥上捕捉一个人影,比看见偶尔飞过天空的鸟雀还难。球球每天从店里和住处往返,少不了来回两趟经过断桥。她常撑的是一把黑色油布伞,一根伞骨已经折了,那一块塌陷进去,伞的圆圈整体便遭到了破坏。然而这伞大,伞柱结实,并不影响遮风挡雨,她舍不得扔。尽管她有些喜欢那些色彩鲜艳的雨伞,但想一想,那雨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下个不停,花那钱置伞,还不如添件新衣。因而她就一直举着这把黑布伞,在冷冷清清的街头来往。
断桥上的风,格外大,雨雾在河面跑来跑去,砸在乌篷船上的雨,发出细密的声音,清脆而不张扬,好像在给那些奔跑流动的一切奏乐。走上断桥,球球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胭脂河夏天的热闹,断桥的故事,都会在她的脑海里重跑一遍。那时,她的心底便和这秋天的主色调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一片苍茫。不过,仅仅如此而已。球球年纪还小,想不到更深的地方,她只是朦朦胧胧地眷恋什么。比如那片枫林,叶子已经发黄了,还不肯落下,顽强地和雨,和风,和即将来临的冬天较劲。那棵枫树上的字,已经紧紧地生长在上面了,并将随着树杆的生长而扩大,变得模糊。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去看一次。她记得刚刻上去的时候,刀划破树皮,几滴汁液溢出来,粘在树皮上,露出灰白色的树肉。现在,它们已经结了一层暗褐色的疤。
黑妹也学会了唱“九九艳阳天”,录音机开时,她和录音机一块唱,录音机停了,她就自个儿唱。黑妹唱这歌,纯粹是受球球影响。不过,黑妹不会揣测歌中十八岁的哥哥,是否娶了小英莲,她喜欢说,这写歌的骗人,真要等十年八载,都成老太婆了,到时嫁不出去,哭死都没用。黑妹的歌喉极好,能把这歌唱得活泼快乐,丝毫没有离愁别绪。老板娘喜欢。黑妹受到鼓舞,有事没事就哼,也不管别人笑话她像县长。黑妹干活还算麻利,每一件活都会成为她玩乐的对象,没有一点压力。
我随时会回家嫁人的!黑妹总这么说。黑妹到球球住的地方去过两回,手脚爱乱动,居然把球球的日记本翻出来了,球球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总之,她再也没有让黑妹来过。她和黑妹,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保持一种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关系。
球球当老板娘的帮手后,老板娘轻松了许多。她想她没看错人,球球是个勤快,诚实的妹子,学东西快,从来不会打什么小九九,贪小利,算计别人。老板娘是真心喜欢她了。这么一来,老板娘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变。她先前只是给了球球一个梦,球球要实现它,可能也得三五年以后。这个店,老板娘开了十几年了,她知道再往下做,也是这个样,钱是赚不尽的,如果能少赚一些,自己能歇下来,把手脚放开,从容闲适地生活,那应是最理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