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燕的腰比以先粗了,转身动作也未见以前那种灵便。球球觉得毛燕变了,从身体到笑容,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球球身体虽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心还是那颗糊糊涂涂的心,她并不能看出毛燕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是老板娘说了,她才明白的。因而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开了花,却不能结果,不过是空绚丽一场,免不了又一阵伤心。
同人不同命啊!毛燕手背上的那些酒窝,实在是幸福的标志。球球不由看自己的手,手指倒是很长,手背也只见突起的骨头,全没有可以形成酒窝的肉。天生一双苦命的手,要不,那瞎子婆婆何以能一下子将我的艰苦经历摸索出来呢?看来,命运,也是写在人的手上了。老板娘的手很白,且不粗糙,但是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随时都在运用力量,因而老板娘是一个果断、能干的女人。傅寒的手指细长,皮肤平滑,掌心和指尖都没有生茧,那只手从身体上抚过,像奶水漫延过来,温暖浸润肌肤,覆盖肌肤。
想到傅寒的那双手时,球球的心被虫子咬了一下,一阵刺痛。黑妹却围着她,好奇地问这问那。一会说那县长怎么癫了,癫了还这么好玩;一会儿说镇里哪些地方热闹,有趣。球球一点心思都没有,但是不忍让黑妹失望,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并且认真地说,和镇里的男孩子玩,要小心些才是。黑妹说,镇里的男孩子咬人么?为什么要小心?球球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实话实说,镇里人是看不起乡里妹子的,要是上当了,会比咬你一口还疼。
那你是不是被咬过呢?黑妹一脸憨厚,半点都不像是开玩笑。球球的脸刷地红了,她没想到黑妹样子老实巴交,说起话来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她轻唾了黑妹一口,说,看你胡说八道!小心我不和你说话了!那黑妹吐出一截肥厚的舌头,再迅速地收回去,球球看见她的舌尖上沾满了蚂蚁一样的芝麻。
长得粗壮的黑妹,居然挺娇气,她搬不动木板,不会装门。球球感到奇怪,便问道,你在家不干活的么?黑妹眉毛一扬,神气活现地说,我妈连碗都不要我洗呢!衣服脏了往桶里一扔,都是我妈洗。你看,这是我妈做的衣服,我妈就爱让我穿红的,烦死了。黑妹话多起来,就有点喋喋喋不休。
那你妈怎么舍得你到镇里来干活受累了?被别人夸,球球总会不太好意思,因而又红了一下脸。
我妈不让,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不想干了再回去呐,当出来玩玩。黑妹颇为自得地说完,又扯着球球的衣袖,笑眯眯地说,我觉得你的衣服好看,你穿黑的皮肤显得更白呢!不过,像个寡妇似的。黑妹口无遮拦,戳中球球的心事,同时突然捅开了一扇黑暗的窗,球球的心里闪进一丝亮光。寡妇,是啊,寡妇,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他已经死了呢?他已经死了。是啊,他死了,死了,死了。球球在心里不断重复“死了”这个词,这个词忽然从嘴里崩出来,跳到黑妹的耳朵里,把黑妹吓得一愣,连声问,谁死了,你说谁死了?球球笑道,一只蚊子被我打死了。黑妹,你妈妈那么爱你,她放心你么?你要把挣的钱交钱给她么?球球转移话题。
她等我的钱花?哼,我不回家找她要,她就已经很高兴了呢!黑妹噘嘴,翻眼白,那神情,好像前面站着的人,就是她的妈妈。这张憨厚的脸能做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表情,再一次让球球感到诧异。
有妈妈真好。球球嘀咕了一句。
难道你没有妈妈?黑妹见空子就钻。
不,我是想说,你妈妈真好。球球不得不纠正自己。
一场秋雨一场寒。球球搬到桥西后,雨水多了起来。麻石板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坑洼里积余的雨水,也如泉水那样清澈。有一回,球球倾听了一整夜的风雨声。那夜,绵绵的秋雨忽然疯狂肆虐,恃无忌弹地扑打她孤寂的小窗,木格子小窗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不安份的人在旧木桥上走动。球球看见了旧木桥上的自己。她最后一次走到桥中间时,忍不住四面环顾。回首,她看到了母亲蚂蚁般的身影,前方不远,一道青山遮住了视线。她觉得心忽然空旷,身体被一股旋风卷走,霎时变得渺渺茫茫。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旧木桥上面走过了,不知道现走走在上面,是不是还会有那样的感觉。现在的风,从门和窗户的罅隙里挤进来,摇晃室内那盏昏灯。房间里简单的家具,冷冷清清的,一言不发。
思念,像一页小舟,从夜海里闯了进来,孤棹击碎了湖面,风雨掩盖了棹声,黑亮的波纹荡漾,她想起了一双漆黑、诡秘的眸子,像只夜鸟,一动不动。她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否在窥视黑暗中的她。而她,就是一只眼睛,在无边的黑夜里,于不等中等,于等中不等。说他死了,骗自己很难,她只是在片刻间做到了,更多的时间里,她想他快乐地活着,并且,让她还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