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丝线在黑暗中濛着光,丰兰息拈起那根丝线。
白风夕觉得他是有选择的,在兰云楼问他,不争天下会如何?
丰兰息争天下的理由是他眼见民生疾苦,觉得这个世道不该如此,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合理的世界,而清楚地知道自己有能力去改变它,不去做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和折磨,夺得天下只是一个前提条件。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和闲云野鹤的白风夕走不到一起去,或许能同路一段,最终一定会分道扬镳。
丰兰息沉吟许久,挥扇斩断了这一根丝线。
睁开眼,丰兰息仍旧坐在棋盘前,扭头看去,只见白风夕百无聊赖地抱臂站在一旁,等得都不耐烦了。
这盘棋局能困住他这样的人,可困不住白风夕,他从见到白风夕第一面起,就预感到自己会受她吸引,就是因为她身上那份无拘无束的洒脱,白风夕闯荡江湖,面对的艰险困阻绝不比他少,可她始终是初识的样子,心无挂碍,活得非常坦然。
丰兰息想,这世上会有男人能让她驻足吗?
风夕离开几日,丰苌往天霜门送了两次东西,都是吩咐德叔看他们会缺什么,替他们置办整齐。天霜门初来乍到,客居雍京,就算不缺钱,很多东西的采买仍不怎么方便,何况年关快到了。
师父师姐不在,天霜门的小辈们就闭门谢客,往日络绎不绝的帖子都不收了,只跟邻居还来往一二。风夕离开前叮嘱他们,若有事情,先去找邻居,找不到隔壁主人,再去找帮会,如果龙头帮不上忙,才去找隐泉水榭,由此可见她心中的优先次序。
丰苌来过一次散心,和天霜门小辈碰了面。他并不是真的打算来住,而是风夕让他多听听笑声,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间院子时,隔着墙壁听到另一头在蹴鞠嬉闹,不由想那里面是不是也有风夕的笑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
天霜门小师妹白琅华一向对出现在师姐周围的年轻男性都非常感兴趣,丰苌被白琅华目光灼灼看得头皮发麻,不知道风夕怎么对门人提起自己,面无表情地寒暄几句就离开,简直是落荒而逃。
回到府上,德叔正在清点单据,准备采买年货,丰苌停在他身边,和德叔商量了两句,最后吩咐:“另外,准备一些女子的衣饰。”
德叔惊讶,随即有些激动,连声答应:“老奴一定办妥。”
白风黑息多年相争,至今仍不分高下,一同取得太阴老人的传承。风夕有些得意,毕竟太阴老人有当世谪仙之称,又觉得有些晦气,怎么就和那只黑狐狸纠缠不休,连武功都练了一套。
到山脚两人各自分开,风夕和师父回到雍京,送师父和望眼欲穿的小师妹团聚,趁师父忙着应付小师妹的嘘寒问暖,没注意她,悄悄溜出门,直奔丰苌府上。
这些天她照顾师弟妹,完全没监督他们功课,师父一检查,指定要唠叨她一番,不如先躲为上。
风夕跃上院墙,丰苌正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他穿了身金橙相间的衣裳,色泽很暗,加上满庭红枫,脚边落叶,看起来简直有几分凄清了。
现在还有这么多红叶,雍京的冬天果然暖和,风夕心血来潮,跳上树杈,脚下一踏,枫叶纷纷震落,如橙红色的暴雨。
丰苌听到树叶哗哗作响就抬头看到风夕,起身想躲,风夕抛出白绫轻轻一勾,白绫缠住丰苌左臂,从手腕到手肘绑在座椅扶手上,让丰苌没站起来,被落叶洒了一身。
丰苌问:“你又想干什么?”
风夕飘然落到他身边,莞尔一笑:“想你了。”
刚从雾山回来,风夕穿得很干练,箭袖窄裙,唯有长发仍旧飘摇,拂过丰苌肩头。丰苌肩膀下意识一动,却因为被白绫所阻,不知是想躲避还是想迎合。
“自弈也太冷清了。”风夕拿过丰苌手中没落下的一枚白棋,在棋盘落下一步,顿时将胶着的局面打破,白棋一举占优。
风夕从进来都没看几眼棋盘,却能下出这么一步棋,如此高超的棋力,若看她平时的无赖做派,真让人想不到,不过念及她真身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惜云公主,就没什么可意外的。
丰苌拈起一枚黑棋,思索着应对之法,风夕却不到他对面坐下,而是握着白绫绕到他背后,往他背上一趴。
饱满圆润的弧度压在背后,纤纤玉臂揽着胸颈,丰苌身体绷紧了,注意力完全没法放到棋盘上,风夕明知故问:“想不出来吗?”
她从背后握住丰苌的手,替他下了一步黑棋,又越过他肩头,从棋钵中取出一枚白子拍在棋盘上,然后继续抱着丰苌催促:“好,又到你了,快下。”
丰苌恨不得把棋子丢在风夕脑门上,勉强澄清思绪,沉下心分析棋局,惊觉风夕连下三步,彻底把局面激化了,眼下棋盘上杀机一片。
以丰苌的棋力,再加上风夕的干扰,实在没办法从这种复杂局面中走出生路,不过二十来手就被风夕杀得溃不成军,风夕还要抱怨:“跟你下棋真没成就感。”
技不如人,丰苌没什么可说的,忍住气复盘。
风夕还趴在丰苌背上,太阴老人名满天下,闯他的阵法并不容易,前几日风夕心神时时紧绷,现在下完这么一盘轻松到几乎不用动脑子的棋,顿时心情松快了,只想寻欢作乐,提议:“我们出去骑马吧?”
丰苌说:“不行。”
他府上本就处处是疏漏,行踪不密,只是原本没人在意他,如今王后在推动他和戚公之女的婚事,引来些视线落在他身上,这时候堂而皇之带着陌生女子出城游乐,会给风夕引来很多麻烦。
丰苌没有解释,风夕也不追问,身体微微下滑,下巴搁在丰苌肩上,侧头咬一口他耳朵,咬得还有点用力:“那我们去屋里玩。”
丰苌耳垂一痛,热乎乎的吐息直冲耳穴,他差点跳起来,可被风夕压住、白绫捆着,逃都逃不掉,几乎没过脑子的,丰苌低头在风夕小臂狠狠咬下去。
这一口多少有些积怨在里面,从风夕突然出现,丰苌就在忍耐某种情绪,他这短暂的半生太过贫乏,经历过的情绪太少,以至于没法分辨它的成分,可情绪淤积的痛苦无疑勾起他心里暴虐的一面。
风夕都没料到,她其实躲得开,但怕丰苌咬到舌头,干脆没躲。
丰苌咬得很深,隔着布料才没出血,还单手抓住风夕的手不想她挣脱,直到发现她根本没挣扎,仿若无知无觉一般仍旧揽着他,丰苌心里一悸,默默松口。
风夕对处理人的情绪问题说擅长也擅长,说不擅长也不擅长,她从来懒得深究,都是凭直觉莽上去,基本没出过纰漏。风夕双臂交错扣着丰苌的肩,用力到让丰苌觉得疼了,耳语道:“你讨厌吗?”她没有放低音量,贴耳的声音灌满丰苌脑袋,“可是我很喜欢。”
她一扯白绫,缠着丰苌左臂和椅子扶手的白绫散开,丰苌被风夕像是用丝线拉扯着傀儡一样抬起手,白绫又在手臂上收紧。
丰苌生平最恨粉饰太平的态度,源头是小时候德叔一次次安慰他“娘娘是有苦衷的”“娘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德叔是好心,不想年幼的孩子生活的环境太绝望,但一次次拾起希望又被打碎,在丰苌心中反复刻下伤痕,越刻越深,他受不了欺骗和敷衍。
所以德叔劝解道,风夕救了他、应当认不出他、不会把他的秘密外泄,丰苌没法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猜测,一刻都等不及地要让风夕去死。
风夕一开始装作不认识他,那也是粉饰太平,丰苌没法心安,可是她总能戳中他内心意想不到的弱点,无论是简单的一句保护,还是信手塞给他的包子,让他心中某处多年以前就死掉的地方活了过来,每被碰触一下就渴望更多,又不得其法。
幸而风夕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直装傻充愣,从被当面捏住腕脉,丰苌就开始意识到风夕强硬的一面,他本来已经打算换更柔和的手段,如果不是蓦然发现黑丰息的真相刺激到他,让他惹火上身。
或许他当时说的监视不全是借口,因为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了结,可以是按照他的意思来,也可以是按照她的意思来。
风夕松开丰苌起身,丰苌着魔一般站起来,被风夕用白绫牵着,跟着她走进内室,仰面被按倒在床上。
风夕夹出掉进衣衫夹层的一枚红叶,搁在丰苌额侧,用手指描摹眉骨:“你眉目长得刚毅,穿艳一点也压得住啊,下次穿红的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