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马御得越来越快,她握着缰绳高喝:“驾——”
苗疆小娘子吓得更加抱紧她:“别丢下我——”
沈青梧听不到那些声音,耳边只有风声,只有凶手的笑声、长林的呢喃声、往年的秋雨漫漫无边。各种凌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混杂,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在一片混乱中,有一道清润的声音掠了进来:“梧桐。”
沈青梧握着马缰的手颤了一颤。
那声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睁开眼,抬起头。
皓月之下,灯火寥寥。原来一路疾行,马儿已经将她带回了这么近的距离。
她看到广袤的平原上,衣袍飞扬的清俊郎君骑着马,向她行来。
他应当受了“同心蛊”的伤。
沈青梧端坐马上,冷漠又冷静地看着这个骑马越来越近的郎君——
张行简面容如雪,毫无血色,他颈间动脉绷得厉害,握着缰绳的手也因用力而发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润,质如朗月。
他确实如他早就说过的那样,极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蛊”一定发作了,但是他除了面色苍白、眸子愈发漆黑,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许已经吐过血,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连动都动不了……
然而出现在沈青梧面前的张行简,丝毫看不出他有不适。
苗疆小娘子从沈青梧背后偷偷探出头,小声震惊:“他没疼晕吗?他还是人吗?”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
他哪里是人呢?
为了一个目的,忍到这种极致的郎君,有什么会成功不了的?
凭什么?
沈青梧头痛身痛。
她从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跟长林一样快要死了。
她从马上跌下,并没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惊的目光中,那个郎君从马上飞下,将沈青梧抱入了怀中。
沈青梧闭着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她跪在地上,被张行简完全地抱入怀中。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月光一样。她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带回了苗疆小娘子,不会让他因为远离她而死,她仁至义尽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
碧绿平原,白鹭飞天。
发丝缠在脸颊上,沈青梧跪在张行简怀中,一点点低下头。
漫天白羽纷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张行简抱紧她,用手轻轻拂开她面上的发丝。他摸到她脸颊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马上动也不敢动,看着张行简轻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这样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将沈青梧当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
抱起那个浑身失血的女子的人,只有那个衣如白雪的风雅郎君。他不嫌弃地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着她。
张行简心痛得千疮百孔。
此时此刻,他自己千刀万剐,也比看到沈青梧伤这么重强得多。
张行简哑声:“……梧桐,别怕。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没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丢下后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见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问题。
但是张行简的声音这么温柔,怀抱这么温暖,她又这么痛、这么累……
沈青梧闭上眼。
沈青梧轻声:“我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做接下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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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不知道沈青梧与长林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长林被带回来后,张行简一面嘱咐请最厉害的大夫来医治,一面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杀死的人。
在长林苏醒之前,张行简只能从这种侧面来了解发生过的事。
而在死士们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张行简忍着距离过远造成的伤痛,出城寻找沈青梧。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好处的。
带给他万千痛苦的同时,能让他大约判断出她离开的方向。他根据自己全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可以判断她的大体方位。吐血连连,身上经脉颤得要断……张行简跨上马背时,浑身湿汗,周身无力,眼前发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错觉的。
在见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发冷;在她出现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气下马,有力气将她抱入怀中。
这种前后反差的痛与欣喜,有时是会带来“爱”的错觉。
想来这就是“同心蛊”的真正作用——失去与得到之间的平衡,产生了情,生出了爱。
张行简冷静地洞察了这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所有的欢喜与心疼,都与蛊无关。他喜欢沈青梧,越来越喜欢,那些岂是蛊虫可以左右的?
张行简吩咐人带苗疆小娘子去休息,明日再问小娘子身上发生的故事。
苗疆小娘子担惊受怕,没有精力多说什么,乖乖被带走。而张行简带沈青梧回城。
他在临时借用的马车中剥开她的衣物,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为她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敷药。
因为她总受伤,他开始让手下去研制那类上好的有助伤口愈合、不留疤痕的药物。
他挂在心尖上的娘子,要经历的战斗太多,他不想困住她,又知她和别的娘子一样爱美。他想他要弄出许多有用的药来,只给沈青梧一人用。
张行简为沈青梧检查了身体,为她上完了药,他轻轻松口气。沈青梧身上伤势虽然多,却都不严重,大多是些皮外伤。她的武功真的很厉害,她如今昏迷……大约是累吧。
待她休息够,就好了。
张行简捏着湿帕子,为她擦掉面颊上的血。他再从马车中翻出一身他临时为她备好的女儿衣,为她换上。
他耐心地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将她从马车中背下来,背着她走这条夜路。
马车不是他的,车夫早已不耐烦,剩下的路,他带她走好了。
沈青梧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张行简颈上,汗湿的发丝黏在一处。张行简背着她,从灯火通明走到灯火幽暗。
他遭到周围异常的目光凝视。
情人们放着灯,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成行,他们奇怪地看着张行简,与张行简背上昏迷的女子。
上元佳节,明月正好,天地大喜。
张行简侧过脸,避开他们视线。
他需要避开那些欢喜的面容,不看那些拉着情郎们撒娇的年轻娘子,他才能忍下心头的不平与怨:
都是年轻娘子。
都是爹生娘养。
为什么别的娘子可以在上元节赏灯,他的娘子却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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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并没有带沈青梧回去住所。
他背着她到一处长巷,靠着墙坐下。他将她拥在怀中,用氅衣盖紧她。他安静地等待着,上元佳节,他到底不想错过。
他检查过,她受的伤没那么重,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而上元节,还没有结束。
张行简的判断无错。
沈青梧昏睡了大约一个时辰,就慢慢醒来了。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窝在张行简怀中。她抬头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弧度好看的喉结。
她一点也不冷,因为氅衣格外温暖,他的怀抱也十分温暖。
她看着他的下巴出神。
与她一样疲惫的张行简低下头,对上她漆黑眼睛。
张行简乌润的眼中不知为何,有一点红血丝。沈青梧没有看清楚,他已经眨眨眼,伸手抚摸她额头。
他轻轻笑:“睡醒了?”
沈青梧脑海中在想,他想娶我。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张行简以为她古怪的不爱说话的毛病在此时犯了。他哄她有自己的招术,从来都很好用。他笑盈盈地弯了眼,说:
“梧桐,上元节快乐。”
他道:“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沈青梧这才想起来,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过他的礼物。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张行简却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着她让她靠墙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么招术来骗她嫁他,她冷冷地看着他走到巷子更深一点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桶。
两面墙上挂着模糊的灯影。
沈青梧根本没有细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张行简的背影,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在想着报复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烟火飞上高空。
两墙灯火齐亮。
一片光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在沈青梧面前铺展。
沈青梧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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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又一点的烟火,在张行简一一点火后,飞窜上高空。
两面墙上,挂着四角灯笼,密密麻麻,十分多。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旋转,原来它们是“走马灯”,每一面都画着图。
画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猫。当走马灯转得快起来时,小狗与小猫便在灯上飞跑起来,互相追逐,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灯笼四角的流苏轻轻地撞击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