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受了不轻的伤。
她杀掉那个凶手,再从其他人口中逼问苗疆小娘子的下落。她最后杀光所有人,搀扶着长林出芦苇荡。
意识昏昏沉沉,伤痛时时刻刻。这些却都不足以击倒她。
击倒她的是“张行简喜欢沈青梧”。
沈青梧立在雪白与金黄交映的芦苇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再次艰难地俯身,将已经被她摔晕过去的长林重新背起来。
她背着这个人出芦苇荡,艰难地在雪白月光下长行。
她模糊地朝着城镇的方向走,脑中时不时浮现些只言片语。
凶手说:“博帅会告诉你一切。”
凶手又道:“你离他这么远,你的同心蛊会害死他。”
长林倒在血泊中,喃喃自语:“他喜欢你喜欢疯了。”
长林还说:“他想娶你。”
那么——
喜欢疯了是什么样的喜欢?
想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近日种种迹象——
自山崖追击后,张行简对她百依百顺,对她呵护有加。她在他这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用“欲”来解释一切。
沈青梧就那么信了。
她是傻子吧。
在张行简眼中,她就是那类愚蠢得无边无际的人吧?
他不喜欢时,将她抛之脑后,百般诡计要与她撇清干系;他喜欢时,就要布下兜天密网,就要使尽手段,将她困于身边。
他说这是欲。
但是用爱来解释,确实更正常些——
她就说嘛,那种清风朗月、无情无心的人,怎么会有“欲”这种寻常人才会有的烦恼。
她就说,他口口声声说是欲,但是送漂亮衣物,逗她笑,拥她抱她,与她谈心,和她一起读书写字,连下棋也愿意找她……这些行径,和“欲”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手段罢了。
是想求娶她的手段,是想困住她的手段,是想让世间万物都顺应他的手段。
可是凭什么呢?
可是凭什么呢!
她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因为他只是她的猎物;可是世间从没有猎物想求娶猎人的道理,可是情啊爱啊这种东西,难道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她对他,那么、那么、那么的……心生向往!
在她不择手段要拥有他的这段时间,在每日每夜的亲吻相拥中,在她听不懂他种种暗示的时候,张行简都在想些什么呢?
“沈将军!”
奔马与马上骑士们的呼喊,让低头缓行的沈青梧抬起头。
皎洁明月下,一众卫士们骑马而来,向她和长林奔来。
他们是张行简的死士,张行简曾带着她一一认过人脸。
沈青梧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张行简就开始喜欢她了吗?
--
卫士们奔下马,惊愕地向一身血的沈青梧和长林跑来。
沈青梧一身青白色的衣裙早被血弄得脏乱,抬起来的脸上,血迹也有那么斑驳几点。而被沈青梧搀扶着的长林,更是气息微弱,靠近都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卫士们:“沈将军,你们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追到凶手了吗?凶手人呢……”
沈青梧闭一下眼,再次睁开。
她示意他们来扶长林:“他快死了,你们带他回去,让张月鹿救他。”
沈青梧又语气冷漠:“借我一匹马。”
她没有说她遭遇了什么,没告诉他们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说凶手已死,不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长林的生死让他们更挂念,毕竟郎君嘱咐过他们,到了关键时候,己方的性命更重要。
沈青梧骑上一匹马。
她调转马头要走,一个骑士急忙拉住缰绳制止她:“沈将军,你去哪里?你不能乱走……我们郎君、郎君……不能没有你!”
这个骑士语气急促,说的分明是“同心蛊”之事。
沈青梧从中却听出了几分情爱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声:“下‘同心蛊’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们郎君,放手。”
骑士们怔愣后,齐齐退后让步,见那浑身浴血、精疲力尽的沈二娘子骑上马,迎着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长坡上,尘土飞扬,很快掩没了女子身形。
待他们已经看不见沈青梧行迹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沈青梧受了重伤,他们应该跟着沈青梧去救人。
只是……沈将军那么威武英勇,让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都信任沈青梧,都与沈青梧打过架。他们认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来救郎君;他们则要先带着长林回去,先救长林。
--
沈青梧单枪匹马直闯一处秘密营地。
那凶手临死前,被她逼迫着,说出了苗疆小娘子被关押之地。
凶手威胁她莫要擅自行动,莫要坏了博帅计划。还说营地中另有人马,没有人引路,沈青梧别想找到人。
那又怎样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骑马入深林,在一片浓郁雾气中深入敌人的包围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滚、爬、打,从上天到入地,从骑马飞跃山地到沿着长树跳纵杀人……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在打斗中伤势越来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惧。
她深入这片地方,只是为了找出被关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个“同心蛊”,就是个错误。
她早就应该解了。
可是她之前问过,长林他们却没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没关系,他们不找,她来找。让她来找到这个被无辜牵连的苗疆小娘子,让她带走这个娘子,让苗疆小娘子解开蛊,让张行简和她的牵绊被砍断。
让她可以从容离开,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惧打斗。
整个深入密林救人的过程,她脑海中,想的都是自己这桩可笑的情爱故事。
她开始怨恨张行简。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说喜欢,凭什么喜欢她这种一点优点都没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脑海中,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轰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带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听到张行简唤她。她回过头,向雨中看去。
那个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记忆中千好万好,桃花眼望着她,像是望着他真心心爱的人,像是和别人不一样,像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心意。
“哐——”
马被绊倒,沈青梧从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来,一刀将扑来的敌人从脖颈扎进去。她从下方仰着脸,热血向她脸上浇来,敌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经将这个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处地方。
热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想到的是张行简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个好看至极的郎君说:“沈二娘子,你发的誓,到底是口上轻轻几个字。口上誓言,当不得真,我也不信。”
他说当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认真——
“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谁想下地狱呢?
谁想下地狱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欢的。
张月鹿是不应该喜欢她,更不应该想娶她。
他们之间的账,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过分地喜欢她、还妄图求娶,她便要与他算这笔账。
“噗——”
血刀子刺进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头晕眼花,已不知道她在这一夜杀了多少人了。
细细弱弱的带着哭腔的小娘子声音将沈青梧从麻木中唤出:“娘、娘子……我在这里。”
沈青梧低头,用手背去擦自己脸上的血。
她擦不干净,越擦血越多。
她最终放弃,循着声音去找人。她从一个树桩下,找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少小娘子。她解开绳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扑过来,抱住她脖颈。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认识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呜呜呜,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
沈青梧意识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凭着意志,让苗疆小娘子随她一起上了马。
她坐在前方御马,往回来的方向找路。她其实已经找不到路,满目的树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结蜿蜒成葱郁藤蔓,将她困于其中。
但是老马识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离她,与她共乘一骑,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也许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许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岭丢弃她,苗疆小娘子抽噎着说好话哄骗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惜你是女儿郎,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许缠着你非嫁不可的。”
“沈娘子,不如你跟着我回苗疆吧?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打,我们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欢你的!那个‘同心蛊’,你再不必用了。”
“你让我解‘同心蛊’?呜呜,我解不了,我早说过那个蛊很厉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炼成的,要解蛊的话远远麻烦得多……不如你与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们徐徐图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强压制一点点蛊,只能一点点……但我真的解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你、你别丢下我啊。”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云雾在天上流动,皓月时而被挡住,纵马扬尘。这浩渺人间,漫漫红尘,让人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