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知堂的先生,最末怕被学堂的皮猴叨扰烦了,不等院落钟响,说完四书所论,引两句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做戒辞,草草放了他们回去。
堂中学童碍于先生积威深重,深表君子戒骄戒躁,辛苦憋着道别:“先生福寿安康”“新年吉祥”
“少来虚礼,都滚回去吧,看着碍眼”这些学子脾性猫狗都嫌,多留一刻,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学童全不恼,假字当头,别说耍脸子、打戒鞭罚戒训,咬咬牙挺过去,深谙忍一时风平浪静,后头敲锣打鼓放炮仗,该如何尽兴全在他们,东街胡同巷子先生严苛的名声在外,课业重,一年间能放的假,屈指可数,因而没等回学舍,离学堂远些的路上,就差不大多疯了。
柳权踅入后院,知春亭中,严岐席地而坐,茶案横摆一套玉石砂壶茶具,团团白雾从壶口升将起,闻得声响,两把刀裁入鬓的长眉一挑,待柳权走进亭内,漫不经心又似打趣:“没等钟落就回来,不多留你的得意门生讲讲?”
“能讲什么?”柳权执盏的手一顿,不避讳道:“为官之道?还是纵横御下?”
“你啊,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两人干系,远非同窗,更为朝中两派翰旋的两枚最有力的棋子,只可惜忆往昔,如今前者京官远谪,后者朝堂除名,郭氏一门覆巢之下,连同他们这两枚完-卵,再无起死回生之力
“当初你就该听春锄的话,留在京都,隐姓埋名两年,等风浪过去,混个谋士的名头,从莽或是拜鹤,只要不到陛阶台前,韩党手眼通天,还能从龙口夺人,将你挖将出来?”
当今晋廷,在位的元德帝已有了春秋,膝下子女不计其数,名望在外的无非三王一女,皇长女咸宁母家虽卑,夫家却系出名将门庭,十万旷野军驻扎峑戎,兵权在握的皇亲国戚,纵为皇女,依旧令诸皇子忌惮;
鹤驾皇长子地位尊崇,乃大行皇后所出,储位东宫下领詹事府、两春坊的班贰,府尹不是他人,正是太子少傅兼礼部侍郎林琼,虽未摄政,实为正统所向。
余下吴王、邕王乃惠妃所出,娘舅家世代文臣,盘踞内阁六部,当今掌事大学士正是惠妃生父--韩云生,亦是严岐口中所谓的韩党,深得元德帝器重,起草拟旨系出内阁,再通行六部,加之韩家根深蒂固,说难听点,朝中文臣,韩家党羽割据半壁江山,同皇长女婆家顾氏,分庭抗礼。
自古有朝便有派系,储君虽定,但宣召的旨意未下,派系争权,辖制一日不休。
柳权闻言终是掀了眼皮,他性子周润,朝中多年没养出太多本事,唯独有项巧活,一应自己不愿接的话、做的事,便是对方说破嘴皮子亦是无用,能将视若无睹秉承到底,但风骨之人,或多或少有不容旁人涉及的领域,严岐方才所言正好涉及那片避于世人之处。
“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他将圆墩墩的茶盏不轻不重落回案几,神情有些松散:“若有劝慰我的心胸,林甫,你早不该做这天下座师的美梦,你我如今都是棋局人,如何行道,全凭当初一腔心力撑着,挑明了,这劲儿就该散了,何故不做睁眼瞎,各自过完下半辈子。”
“怀仲”苦涩自胸中方寸之地蔓延,严岐此刻方知何为有口难言,万般斥责话皆因过往而张不开口,只觉如坐针毡,一盏茶将将饮下便起身辞别。
春寒料峭的风扑在脸上,亭外枝丫处挂着的霜雪,雾花了他的眼睛:“你所养的棋,我会尽我所能冉助,只为你能得偿所愿”
顿了顿,呼出的白气烟圈似往天边飘去,声音有些幽远:“天下座师之名,我从未想过,当初桃李天下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柳权一言未发,愣愣与茶壶眼两相对视,好似天地间再无他物能扰,素来的装腔作势,藏了十多年,如今依旧能演绎得尽善尽美,没了顽童的嬉闹,冰霜化去的滴答声,间或是沸水翻滚引得茶吊子嘟嘟作响,数不清静坐多久。
衣角鬓染风霜的人猝然染上笑意,声若柳絮浮萍,传不出庭院,没来得宣告便轰然长逝,他道:“从未有过棋子,也无所谓的得意门生,万象空悲切,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在想着我争,想着我不甘心”
“其实,从应天府中出来,于我而言,晋廷种种,一应都是化外之物,不过是得过且过而已”
这班学童能有出人头地者那是造化,碌碌无为亦是天命,银货两讫的交易,谁都没亏欠,至于别人心中所想,那他可管不着,也不想管。
年关停学,学舍里真正整理衣物的屈指可数,多是家中不缺,留置还能为来年,明明厌恶这些之乎者也,但垂髫幼童始,及至行将就木,一生时光都在长辈出人投地的思想下成长。有样学样到骨子里,明日复明日,便是各书塾亘古不变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