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胥还沉睡剑中,他注视着师尊的遗体渐渐消散,化作一缕轻烟自墙面那扇天窗中飘远,他只是一介凡人,没力气去追了。
绕过那把满是血污的太师椅,怜清将怀沙刺穿自己的心脏,这样的响动惊醒了剑中的桑胥。他把怀沙插入椅背,封印了起来,再缓缓靠着椅背滑下去,慢慢坐到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他仰头看着那扇高挂殿壁的天窗,窗外乌云渐起,那轮残缺的玉盘挂在天上,落了他一身的月光。
喉间涌起浓烈的腥甜气味,怜清靠在椅后,本想在衣侧擦擦双手,却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布料。
他如此爱洁的一个人,此时只是闭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伸手,自怀中小心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裹。
惊雷之声盖住了油纸的窸窣声响,也惊动了东海龙宫正在拜堂的玄眧。
第一道天雷连奏七响,玄眧数完便丢下一众观礼宾客直奔海岸而去。
不应该,长舒不应该那么早就历劫归去。
怜清将手心油纸内的糯米糕掰下一块,缓缓放进嘴中。
除了浓郁到近乎于无的血腥气,他再尝不出其他味道,就连喉间那抹腥甜,也早已苦到极致了。
怜清将糯米糕一点一点抿碎,咽下去,再掰开第二块的时候,他听见了玄眧的声音。
“长舒!”
还未送到嘴边的手指猛然一僵,怜清被搂入一个来势汹汹的怀抱。
玄眧似乎慌得六神无主,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长舒……”
“长舒……”怜清任由玄眧抱着,意识开始渐渐散乱,只能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你也叫我长舒了么?我不是……怜清么?”
他抬起眸子看到玄眧的婚服,红得比他身上的血还要醒目。那一瞬他才好似有了情绪,像被刺痛一般挪开眼睛,莫明有了些委屈,小声质问道:“这是你的婚服么?你一贯不爱唤我怜清,是因为把我当做长舒么?”
“不是的……”玄眧眼前被泪洇得模糊,慌慌张张拿手替怜清擦干面上的血迹,“这不是我的婚服……”
怜清别过脸,喉间的血腥味再也压制不住,猝地涌出口,满下巴的血,玄眧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这不是我的,你信我。”玄眧拿额头去蹭他,沾得满鬓血迹,“你信我。”说着便想把怜清搂得更紧,却被推了推。奈何怜清使不上力,没推开。
十六哥总说他是全天下最好哄的,这次他却不好哄了。
“总归不该穿着这身衣裳来见我。”怜清闭上眼,长长地歇了口气,“我自小长在莫邪山,修了十七年无情道,总以为这便是我的归途。却没料到一遭下山,就招惹了你。”
他转回去看着玄眧,想把玄眧紧皱的眉头抚平些,手伸到一半,想起大师兄临死前抓着他的模样,也是这样努力地去够他,像他现在去够玄眧一样。
他突然不想够了。
怜清封住的穴道开始一个个解开,他愈发觉得提不上气,呼吸急促起来,越用力,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上涌。
“今年冬至,我便十七了。”他又看向窗边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耳边雷声轰鸣,怜清的声音竟慢慢平稳下来,“我自幼被师兄们呵护着长大,从未经历什么艰险磨难,亦算得上衣食无忧。非要说苦处,大不了就是练功时,师尊严厉了些。尽管如此,风吹日晒,打雷下雨,师兄们都还是想方设法让我少吃些苦,能让我安逸就让我安逸。”
“若放在寻常人家,想必孩子能这般顺利平安地长大,父母是要日日谢神拜佛,烧高香的。以至于那晚你让我在花灯上写愿,我都不知该写些什么,想来是因为我以往那些年太平顺了些。”怜清吸了口气,嗓音有些发颤,“可我早该知晓,人这一生若过得太圆满,便注定走不长。”
“你看见门口的尸体了么?”他道,“他们便是我的师兄,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就在刚刚,我杀了他们。”
“我还去了皇宫,杀了垣帝。”耳边的雷鸣暂停了,怜清心里一松,絮絮道,“我这一生,杀帝,杀师,杀友,是为得道,却终不得道。我一直以来背负在身上的天命,最重的一条,便是上玄门掌门嫡传弟子怜清。如今看来,这天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到最后,自是成空了。”
这么说着,他心里却悄悄地想,若有来世,他还是只想在莫邪山上,做那个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懂的小十七。
“垣帝说我犯下杀业,罪孽难消,我不怕什么罪业,也不怕它难消。只是来的时候我一路在想,早知如此,当初帝都郊外,我就不救你了。”怜清手心还攥着那块油纸,纸里包着那块脏污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糯米糕,“我方才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曾遇到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