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应该和你说了,我之前还有个哥哥,和我一样的病,已经死了。”
潘敬用力平复心情,抓住这个时机问:“宋城杨移植了他的眼睛,就过来了吗?”
“对啊。”听到宋城杨的名字,十二更放松了:“结果来了就回不去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你好,那是天赐的福分。
潘敬试探着:“那你哥在这儿,是正式员工吗?发工资吗?”
“不发。”十二随口应:“我哥吃住都在这儿,用不着钱。到了用钱的时候,院长给他钱。”
“院长的钱从哪儿来?”潘敬随口接上。
“从……”十二刚想说,忽然反应过来,看了潘敬一眼:“你套我话。”
然后,二十缝着沙包,再也不说话了。
但是,很明显,十二是知情的。
一个偌大的秘密,被牢牢锁在福利院里,外面的人无法知道。
宋城杨忙里忙外,他从仓库里跑出来,喊了一声:“挪下衣服!”
孩子们呼啦啦跑过去。
独眼女孩跑过去,扭过头说:“十二,我给你收,你别过来了。”
太阳动了位置,衣服不在阳光下了。
孩子们抱着衣服,宋城杨把晾衣杆换了位置。
孩子们重新把衣服挂上去。
他们追着太阳。
宋城杨拍了拍手,和身边的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孩子们嘻嘻哈哈的,他拍了拍他们的头,又去忙了。
他们之间有着亲人一样的默契。
顾隽受不了这种被瞒着的感觉了。
“这里人少,”他小声说:“趁没人注意,我偷偷从外面爬窗户去楼上看看。”
只能那样做了。
潘敬去教室找宋城杨,和他说话,吸引注意力,张红娟去找门卫。
和宋城杨说着话的时候,潘敬满脸心不在焉,似乎藏着心事。
宋城杨觉得不对,往外面看,只看到了张红娟。
他豁然站起身:“那个男孩呢?”
潘敬拦着他,这时候顾隽从宿舍楼后跑过来,手里拿着手机。
顾隽进来,举着手机说:“我爬到楼上去,拍到了!”
顾隽气哼哼的:“你们楼上的的环境和楼下不一样!你们骗人!”
潘敬严肃问他:“你们的钱去哪儿了?政府拨的资金呢?”
宋城杨闭着嘴,不打算开口。
张红娟说话了:“我爸在政府,能管你们这儿。如果你不说,我就把照片给我爸爸看。还会举报你们!”
宋城杨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我说。”
但他要了个承诺:“如果我说了,你们觉得我们不是坏人的话,就帮我们瞒着,可以吗?”
他央求着,潘敬点了头。
顾隽严肃地把手机藏在怀里。
潘敬回头看他一眼,顾隽回了个眼神。
其实顾隽没有爬窗户,也没有拍,他们是诈他的。
宋城杨叹了口气,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宋城杨当时刚刚18岁。
爸爸妈妈说,恢复光明是他十八岁最好的礼物。
但是宋城杨惶惶不可终日。
他一直呆在公立医院,却在移植眼角膜前,被送到了私人医院。
当时他在公立医院时,同病房的还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认真地记录着供体的排序,和还差多久,才能轮到自己接受眼角膜。
宋城杨比她来的晚,也做了登记。
后来,小女孩从病房搬了出去,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去了其他医院。
宋城杨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换上了新的眼角膜。
再次看到光的时候,他欣喜地看着一切。
以前觉得习以为常的,现在才发现弥足珍贵。
那几天,他最爱看的就是树、花和云。
好美啊,他在心里感叹着,想不明白初中的自己,为什么写不出来描写景色的作文。
他感恩着,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个捐献的人。
直到后来,他又见到了那个同病房的小女孩。
她的排序更靠前,但是仍然没有做手术。
宋城杨意识到有问题。
他心里有些怕。甚至不敢在镜中看自己的眼睛。
眼角膜,是谁的?
他问过姐姐,但是姐姐只是说:“是个自愿捐赠遗体的人。”
宋城杨问:“为什么我能优先得到眼角膜?”
姐姐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你运气好,最匹配。”
他又问:“是不是花钱了?”
姐姐转了身:“没有,你别管了,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我们就放心了”
他知道家人对自己的爱,但是也惦记着那个无名的的捐赠者。
宋城杨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的少年,对一件事情有了执念,指不定哪一天就真的会去做。
他鼓起了勇气,翻找了父母的手机,从手机地图的导航记录里找到了那家他做手术的私人医院。
他独自过去,等了很久。
这个医院不正规,人手不足,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护士换班无人的时候,看到了手术记录。
“患者:宋城杨
手术类型:眼角膜移植手术
手术时间:……”
长长的一列表格,写满了当时宋城杨的手术信息和术后护理事项。
在备注一栏里,有一行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字:
供体:六。
他以为这是编号,却在另一个文件里,看到了姓名栏,出现了一个单字,六。
也看到了供体来源,小雪花福利院。
宋城杨心里一阵凉意。
那个孩子,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在发痛。
此后,他试探过自己的姐姐,但是姐姐对这个话题很避讳,不愿谈起。
终于,宋城杨做了决定。
他要去看看那个孩子生长的地方。
过去的路上,少年做好了决定,如果真的那里存在非法的勾当,那么他会举报,不让其他孩子再遇到这样的事情。
也让那些做了错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是,少年担心自己的家人。
他怕姐姐会被一起抓进去,所以一路上思考,想好了匿名举报方式。
但是到了地方,改变了他的计划,也改变了他的一声。
宋城杨直接找了院长,那时候的院长,面色更加蜡黄。
老太太听了宋城杨的来意,明白这是“六”的供体接受者。
她黯淡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遮住了一半,长时间地看着宋城杨的眼睛。
她把宋城杨带进了办公室里,又叫进来一个孩子。
陈彩花院长没说话,让那个孩子站在宋城杨面前。
宋城杨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认真看了看。
这个孩子,脑后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那道疤痕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那个孩子的脸。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曳着,那个孩子的面孔整体向右挪移。
孩子左边的五官比右边的更加分散,似乎已经经过了手术,已经有了轻微的修正,但还是很诡异。
他的脸像是被拼凑起来一样,面对这个孩子,宋城杨能认识到他是个人,但很难将自己和他当成同一个物种。
像个怪物,宋城杨脑中闪过这个想法。
老太太让孩子出去了。
“他出生时,脑子后面就有肿瘤。”陈彩花说:“后来越长越大,把他的五官挤压变形,因为治疗费用比较贵,父母把他抛弃了。”
这是个令人心疼的故事,但是宋城杨不明白这和“六”是什么关系。
“我送他去了医院,”老太太语速很慢:“医院的结论是,这个肿瘤会继续生长,影响他的脑子,甚至可能致死。我向上级递交了医院的报告,然后申请了医疗基金。”
“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如果孩子有疾病的话,一定会治疗,务必让有机会活下去的孩子,活下去。”
“我的申请通过了,资金拨下来了,他脑后的肿瘤也被成功切除了。”
“没了那颗肿瘤,他能活很久了,对他的治疗也就结束了。”陈彩花平静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宋城杨沉默了,他明白了。
“他能活下去。”宋城杨轻声说:“但不是作为正常人。”
“是啊。”陈彩花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看着他,难过啊。”
“捐款的时候,别人都不愿意给他拍照,甚至不愿看见他。”
“有一次,领导要过来视察,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说最好别让他出来。”
“他懂事,一有外人来,就自己藏在屋里。”
“可我心疼啊!”老太太已经老了,泪腺不发达,哭不出来。
但是宋城杨能听到她的哽咽。
“他这样活着,”陈彩花低下头重复了一遍:“我心疼啊……”
宋城杨说不出话来。
如果这样下去,那个孩子,以后怎么办?永远是个异类,永远无法融入社会。
“你需要钱?”宋城杨轻声问。
“是,后来我又向上级申请过资金,给他做个整容手术。但是申请被驳回了。批复说资金有限,应该把钱用在救命的地方,而不是用来整容上。”
“我也组织过捐款,但是一起等待捐款的,不只有他,还有其他生命垂危的孩子,那些孩子肯定应该优先。”
“我没办法了。”她轻声说。
“六是怎么回事?”这是宋城杨最介意的事情。
“小六心脏病,天生的,刚开始他爸妈看他是男孩,不舍得扔。治了几年,花销太大,最后就放弃了。”
“小六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已经六岁了,是个大孩子了,懂很多事。他和我说过,半夜里听到过爸妈说话,爸妈说,这么些钱,都够再生两个孩子的了,然后他就被放弃了。”
“小六一直都不爱说话,但是很懂事。他长大了,就像是整个福利院的孩子王,孩子们都听他的,叫他哥哥。他知道我们缺钱,帮忙想办法,组织孩子们少吃饭。”
“没什么用,”老太太摇头:“我问过了,那个整容手术很麻烦,费用比切除后脑的肿瘤更高。”
“后来,小六再次发病,医生说这次没救了,他的父母已经耽误了最好的机会。”陈彩花声音有点颤:“小六和我说,等他死了,让我把他卖了吧,他以前听他爸妈说过,有些地方能买卖,并且很贵。”
“他让我用卖他的钱,去给其他孩子治病。”
“他说,既然孩子们叫他一声哥哥,他想给弟弟妹妹们留点东西。”
“临终前,他安排的好好的,给弟弟整容,别那么丑了,给妹妹买最贵的进口药……”
陈彩花终于哭了出来,号啕着:“他那么懂事,我不想那么做!但是再不做手术的话,其他孩子就晚了啊!”
“我总得救一个。”她双眼无神地喃喃。
小六的卖命钱,用到了其他孩子身上。
那个脸孔变形的孩子,已经接受了一次手术,后续还有很多次。
一次次修正,他会从怪物变成人。
等他长大后,就会带着他那个没机会长大的六哥哥的惦记,走向社会,当一个真正的正常人。
“后来,我就留下来了。”宋城杨对潘敬他们说:“她一个老太太,做了错事,我不想让她再错下去了。我看着她,也陪着她。”
后来,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把福利院从比较繁华的地方搬出来,这样子就没有人为了编制专门考到这儿来了。
他们用了院长已逝女儿和丈夫的名字,当工作人员。
陈彩花家乡无依无靠的大姐,被她带来,在这里照顾孩子、也做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