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咱们讲实话。”老大人的指尖摩挲着干涸的墨迹似还能透过熏香嗅出珠玑里的蕴意——实话,不光是关于姬家皇族,更是关于那个被埋葬在历史中的男人的。
“实话?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实话?”小执笔更是糊涂了,他将卷册在手中颠来倒去的拿捏,帝王想要留给后世的,无非前人荣光、光耀四海,而谢家王爷自命不凡冒犯皇权的事屡次发生,执笔司字字贬语不是私心,而是事实——难道,要他们这些秉笔直书的人篡改历史去给那人神共愤的佛爷铺一条后世称颂的康庄大道不成。
小徒弟再不明圣意也算是想明白了,今儿个是九五至尊的下马威,在修史完成以前的敬告,不要因为廷内苑的流言蜚语来坏了天子的禁令、陛下的规矩:“学生竟心有戚戚,不知何以下笔。”小执笔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这是他来到文修馆接手的第一件大事却偏生是个烫手的山芋,对于这位登基数月的新帝脾性、喜好一概不知,对于前人功绩是非又不能直言不讳。
任谦和花白的眉头动了动,手指捋了捋山羊小胡,一边敲着腿脚一边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这一卷,”他缓缓道,声音顺着一世香烟袅袅如同浸透了午后的阳光,他的臂弯已经被身边的小门生托住,五指却狠狠的捏紧了手中那份卷宗,就好像要将里头的字字句句都融进血脉里,“就交由老夫亲自编纂吧。”老大人眉眼微阖,语重心长。
小徒弟想说些什么,目光已经落了下去,正是,北魏贤王传。
他张了张口更是疑惑,任谦和是一位老史官,在朝廷里德高望重任是谁人见了也都要给予三分薄面,他经手过的帝王将相品行起居注数不胜数,哪怕是姬家的藩王都未曾要劳烦到自己的老师来亲自编纂,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卷宗——北魏贤王,谢家王爷——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然后,在一片火海汪洋里,倾尽献祭,宣政殿的失火是满朝文武不敢言明的结局和禁忌。
“老师,谢非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小徒弟的眼睛水灵灵的,他的困惑源自于不明,不明源自于颠覆,好像从每个人口中听到的、看到的、表现的和隐藏之中,是判若两人的谢家王侯,所以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再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带着几分期许期待。
谢非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知道是不是被身边这小童稚气又清朗的声音所触动,任谦和混沌的神志徒然一明:“谢、非、予,”老大人沉着声却只是一遍一遍的咀嚼重复,好似——很久很久没有再听人在耳边大胆的高谈阔论起这三个字了,北魏贤王,谢家非予,贵极人臣、覆雨乾坤,非天予,非人予,无人可夺、无人敢言——这样昭彰天下的明艳当初是如何印刻进每个人心弦底下的金翅凤羽、桀骜不驯啊——任谦和眼瞳里的光竟有了两分温软,他突的笑了起来,似是发自肺腑和内心的一种茫然又虚妄的笑,“那是整个北魏再难可得的千江倾月。”
任谦和,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