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没有说话,她说:“我以前总是想,有机会要让邵振嵘陪我走走,看看他住过的地方,他读书的学校,他原来做过的事,他原来喜欢的东西。因为在我认识他之前,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开心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伤心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着有天可以跟他一起,回来看看,他会讲给我听。我知道的多一点儿,就会觉得离他更近一点,可是他——”她有点哽咽,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却笑了一笑,“不过我真高兴,还可以来看看。我本来以为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留给了我很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微笑,有一颗很大的泪从她脸上滑落下来,但她还是在笑,只是笑着流泪,她的眼睛像温润的水,带着落寞的凄楚,但嘴角倔强地上扬,似乎是在努力微笑。
“不用谢我。”他慢慢地斟满酒,“本来我和振嵘约好,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再把这个盒子挖出来看。”
可是,已经等不到了。
他的眼睛有薄薄的水汽,从小到大,他最理解什么叫手足,什么叫兄弟,他说:“这个盒子交给你,也是应该的。”
她很沉默地将杯子里的酒喝掉。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触动太多,也许是因为真的已经醉了,他出人意料地对她说了很多话,大半都是关于振嵘很小的时候的一些琐事,兄弟俩在一起的回忆。他们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只不过不同年级。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而他的描述并没有条理,不过是一桩一件的小事,可是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也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其实非常疼爱邵振嵘,他的内心应该是十分柔软的,就像邵振嵘一样,他们兄弟其实很像,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在。
一杯接一杯,总是在痛楚的回忆中一饮而尽。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窗外非常安静,也许是下雨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说话也不是特别清楚:“如果振嵘可以回来,我宁可和他分手,只要他可以活着……”
总归是傻吧,明明知道邵振嵘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她再怎么伤心,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酒意突沉,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语无伦次:“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配不上邵振嵘,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你当时说的话都是对的,如果我早点离开他就好了,如果我从来没有遇上他就好了。不过,他一定还是会去灾区的,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就是那么傻,他就是一定会去救人的,因为他是医生。可是如果我不遇见他,我也许就觉得自己没有这么讨厌了……”
他说:“你也不讨厌,有时候傻头傻脑,还跟振嵘挺像的。”
“振嵘才不傻!”她喃喃地说,“他只是太好、太善良……”她想起那些纸条,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想起她与他的每一分过往,命运如此吝啬,不肯给予她更多的幸福。
回忆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幸福。
他的眼睛看着不知名的虚空:“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小孩子,总觉得他傻呢。”
原来振嵘也觉得她傻,因为他也把她当成小孩子,所以才觉得她傻。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觉得他傻吧,才会觉得他需要保护吧,才会觉得他需要自己的怜惜吧。
她觉得酒气上涌,到了眼里,变成火辣辣的热气,就要涌出来。她摇着脑袋,似乎想努力清醒些,可是他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看不清他到底是谁……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只一会儿。”
她很怕他拒绝,所以不等他回答,立刻就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上有她最熟悉的味道,也许是错觉,可是如此亲切。他背部的弧线,让她觉得熨帖而安心,就像他不曾离去。她把脸埋在他背上,隔着衣衫,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而今生,已然殊途,再无法携手归去。
过了很久很久,她一直都没敢动,只怕轻轻一动,满眶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她的手还软软地交握在他腰侧,很细的手指,似乎也没有什么力量。她的呼吸有点重,有一点温润的湿意,透过了他的衬衣。
他侧过脸就可以看见她微闭的眼睛,睫毛仿佛湿漉漉,像是秋天早晨湖边的灌木,有一层淡淡的雾霭。她的瞳仁应该是很深的琥珀色,有一种松脂般的奇异温软,像是没有凝固,可是却难以自拔,在瞬间就湮灭一切,有种近乎痛楚的恍惚。
他知道自己喝高了,酒劲一阵阵往头上冲,他努力地想要推开她,而她的呼吸里还有梅子酒清甜的气息。太近,看得清她睫毛微微的颤动,就像清晨的花瓣,还带着温润的露水,有着一种羞赧的美丽。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就像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已经吻在她唇上,带着猝不及防的错愕,触及到不可思议的温软。
她开始本能地反抗,含糊地拒绝,可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就像从来未曾拥有过。她的唇温软,却在呼吸间有着诱人的芳香,他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像是扑进火里的蛾,任由火焰焚毁着翅膀,粉身碎骨,锉骨扬灰,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有一种痛入骨髓的悲伤,就像久病的人,不甘心,可是再如何垂死挣扎,再如何撑了这么久,不过是徒劳。他只知道自己渴望了许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底就一直叫嚣着这种焦躁。而她恰如一泓清泉,完美地倾泻在他怀中,令他觉得沉溺,无法再有任何理智。明明是不能碰触的禁忌,酒精的麻痹却让他在挣扎中沦陷。
她一定是哭了,他的手指触到冰凉的水滴,却如同触到滚烫的火焰,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很迅速地放开手,起身离开她。过了好久,才听见他的声音,语气已经恢复那种冷淡与镇定:“对不起,我喝醉了。”没等她说话,他就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你走的时候关上门就行了。”
他径直搭电梯到车库,把车驶出了小区。他看着前方,又是红灯,才发觉车顶天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风一直灌进来,吹在头顶很冷。他把天窗关上,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却不知不觉绕回到小区门前。车子驶过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深秋的寒风中,那件白色短袖毛衣很显眼,被路灯一映,倒像是淡淡的橙黄色。她孤伶伶地站在路灯下,其实不怎么漂亮,他见过那样多的美人,论到漂亮,无论如何她算不得倾国倾城。况且一直以来她眉宇间总有几分憔悴之色,像是一枝花,开到西风起时,却已经残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像是一双双红色的眼睛,流连在车河中,无意无识,随波逐流。
他不知道驾车在街上转了多久,只记得不止一次经过长安街。这城市最笔直的街道,两侧华灯似明珠,仿佛把最明亮光洁的珍珠,都满满地排到这里来了。他漫无目的地转弯,开着车驶进那些国槐夹道的胡同,夜色渐渐静谧,连落叶的声音都依稀可闻。偶尔遇上对面来车,雪亮的大灯变幻前灯,像是渴睡的人,在眨眼睛。
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回到家里,或许是车灯太亮,抑或是动静稍大,竟然惊动了邵凯旋。她披着睡袍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是他进来,不由得有些吃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