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被他们联手打压下去,直到送命,朕暗地高兴不已。当?皇帝那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称心如意。可老九却来求朕饶你一命,朕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舍不得。朕不答应,他便在殿外长跪不起,那天夜里也?下着这样大雨,不过是深秋,雨水浇在身上更冰更冷,朕心软了,去扶他起来。看?到他冻得泛青的脸,朕心里很悲哀。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第一次隔阂,因为你,他不惜用性命来威胁朕。朕心下生气,拖着他在泥地里打了一架,他打输了却笑得很开心,告诉朕说,他第一次觉得有什么?想要去珍惜。”冷风细雨沙沙作响,皇帝
的声音低低的,和这冰凉的雨夜同样温度,“从那时起,朕就开始恨你,你爹抢走朕的母后,而朕最后一个兄弟,也?要被你抢走。朕空有大华上下江山万里,其实朕什么?都没有。”
心口钝钝地疼,哪怕只是想起“赫连钰”这三个字,我转过身扶着冰冷的石栏,艰声道:“瑞王他最看?重的人一直都是你,你是他哥哥,是他的至亲,又怎是我这个外人所能比?更何况你贵为皇上,坐拥整个大华江山,天下所?有都是你的,何必那么贪心还不满足?”
“可那些都不是朕想要的。”皇帝自嘲地笑,右手重重拍在狮形石栏上,“甚至朕连伤心的时候都不能哭!所?有人都对朕说,你不能哭,因为你是皇帝!就像今晚一样,朕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大哭一场,大声嘶吼心中的悲痛!可朕不能,因为朕是皇帝!朕连这个宫门都出不去,偌大皇宫,朕不知道哪里去找个地方哭,没有人会看?见,没有人听见,也?不会被写进起居录。朕只是想随随便便哭一下,从父皇离去那天朕就想哭了,一直憋了这么?些年,一直还没找到机会……”
我哑然站在那里看?着皇帝,他的表情依旧冷酷而凌厉,漆黑发亮的目光却像一团风中迷乱的火跳动不安,脆弱而隐忍。细雨依旧落个不停,这静谧的雨夜四周一片沙沙作响,我轻步往前走近些,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下次想哭的时候,就把眼睛捂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了。”
皇帝默默看?着我,漆黑的眸子愈加深邃了几分,忽然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又很快消失了:“难怪母后她常常捂着眼睛。”
我怔愣一下,很快转身走到一旁,看?那随风斜飞的雨水在坑洼积水的地面上敲出一圈又一圈微小的波纹,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就像我此时的心境。
“柏颜,如果不是姓柏,其实你这个人也?还不错。”皇帝在身后踱了几步,淡淡道,“母后她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从未出过远门。可朕知道,她一直都想出去走走,看?看?你爹跟她提起过的那些地方。”皇帝轻叹一声,语调渐渐沉重起来,“上绫原的秋天是这大华最美的地方,那里的
丹枫林红艳似火,绵延百十里丹霞映天,据说像人间仙境一样美。母后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可她却不曾对朕提起……而朕为了自己的私心,也?装作不知道,并不想她去怀念你爹的事,哪怕仅仅是一片枫林。”
“可是现在母后走了,朕……我却突然很后悔,我应该带她去看?看?,又不是多难的事。上绫原再远,马车走半个月也?就到了,可我没带她去。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依稀看?到皇帝面色悲戚,自嘲又自责。头顶上声声闷雷滚过,又一轮密集的雨水降落下来,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
抬手掠去脸上雨水,皇帝转头看?着宫门方向,低声道:“其实这个皇帝,朕早已经当够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言语,却听皇帝继续道:“朕早已开始准备,只可惜准备的还不够迅速,母后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皇帝两手按在石栏上,声音幽咽混合着雨声,缓慢又低沉:“从去年秋开始的,母后的寒症越来越严重,刚过霜降就已经卧在榻上走不动路。内殿摆四个火炉,她才能勉强暖和一些,多活动一下。那时太医就告诉朕,母后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长则两月,短则十天,便是大限之日。朕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母后却一天天好起来,是她自己硬撑着一口气,跟阎王爷抢过来好些时日。再后来,你就入宫了。母后见到你很开心,身体越发好起来,朕那时打算把你留在身边,也?好叫母后多高兴一下。只是朕低估了你在老九心中的分量,也?想错了母后开心的原因,其实她并不想把你当?成她的儿媳,其实她更想你是她女儿。”
“朕心里怨愤,可朕更心疼难过,因为她是朕的母后,更何况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幽幽道,“从那时朕就下决心,要把一切都安置好,然后带母后去游历大华上下大江南北,把那些她想看的景都看遍,至少不让她遗憾。”
“这么?些年,其实朕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容易,和老?九一起压服臣属执掌社稷,经历不少惊涛骇浪。表面上看?似是朕
庇护着老?九,赋予他莫大的权力,做一切可做的事,而实际是朕在仰仗他。若没有他鼎力支持,朕的皇位也?坐不稳。不管先皇的诏书究竟如何,在那帮老?臣心里,只有老?九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人选,所?以他们不服朕,却不敢忤逆老?九。”停顿良久,皇帝慢慢摇头,“朕并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这个皇位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朕替老九坐了这么?些年,已经尽力帮他把那帮破落窠臼打扫干净,差不多可以离开了,以后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
“……你在胡说什么??千万不要乱来!”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紧紧扯住他湿漉漉的衣袖,不敢相信听见的话,难道皇帝他想不开要自尽以谢天下不成?
“呵……你以为朕活够了不成?”皇帝扯回他的衣袖,脸上露出一个淡漠又嘲讽的笑,“朕不过是不做这皇帝罢了,天大地大,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怎么能走?你走了,这个皇宫怎么办?朝廷怎么办?整个大华怎么办?”我急了,又忍不住去拉他的袖子。
“那些不用你操心,老?九很快就回?来了。”
“你不能走!你是皇帝呀,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了?”我感觉这事太荒谬了,哪有当?皇帝的撂挑子的?
“朕说走就一定会走,朕要完成母后的心愿,要把她的骨灰撒到上绫原上……你说那样,母后会不会很开心?”
我气急了,又不敢高声叫人听见,只能压低嗓门谴责:“上绫原不过千里远,来回一趟半月足够了!你去了再回?,若想太后就去念想一番,想完再回?来,有何难?何必说什么?要走的话?”
皇帝笑了,转头看?向雨雾朦胧中的远方城楼,淡淡道:“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还在等着我。”
看?他一脸坚决不为所动,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问道:“瑞王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但他很快就知道了,我给他留了一封亲笔信,他会理解。”
“你就那么肯定?”我不死心地问。
“是。”
两手捏着透湿的袖摆,我在冷雨中冻得打颤,好像脑子也?随之冻僵了一样,无法思考。沉默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