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字我见过，就在去年不久，那时的我还为这八个字感动过祝福过，没想到原来却是这样。我不禁有些?苦笑，要感叹什么?好呢，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太荒谬了。
虞太后凝目看着那行字，目光颤动着，嘴角却含着微笑。
“颜儿，我知道你不想听，也不愿陪我说话，可你能陪我来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她抬起头看着远处湖面，声音低低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似的，“整整二十多年了，做梦都想来这里看一眼，今天我终于来了。”
“你知道吗，就是在这里，你父亲说他会娶我。”虞太后转过头看着我，目光是平静的，还隐含着笑意，“可他还是娶了?你娘，不是吗？所以你不要怨我，听我说完好吗？”
没等到我
的回答，她低下头轻抚着那行字，慢慢述说着：“我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三?言两语实在是说不完，有很多有趣的事，做梦都会笑醒。你如果?想听，我都可以讲给你，你一定没见过你父亲尴尬的样子……其实，他那个人一点都不严厉冷酷，也不是人们口中那个朝堂上?翻云弄雨的权臣，他满腹经纶才华出众，却根本无意仕途，他跟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他想驾一叶扁舟去游历五湖四海，他想去看看山那边海那边又有什么?不一样的风景。”
“想必李丞相也告诉你了?吧，我和你父亲相遇在隆庆六年赛诗会上?，不打不相识，到最后互许誓约。我深深地爱上你父亲，敬仰他，倾慕他，觉得?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就是遇到他，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他。颜儿，你明白这种心情吗？”虞太后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些?激动，她看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时的我们是那样快乐，即使隔很久才能偷偷见一次面，一见面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讲自己攒的那些有趣的事，最后把脸都笑得?生疼。你父亲学问很深，他读的书纷繁芜杂包罗万象，有很多我连名字都没听过，就在这翠微塔顶层，我们往往一站就是一整个下午，听他讲那些他从书中读到的或是听说的新鲜事。”
“那时他常说，等以后要去远方探险，带上我一起，我们两个人骑一匹马到处游山玩水，去看大漠里的风沙和蜃景，去西凉古道攀竹女峰参禅礼拜，去彝玛族吃客家饭看花煮盐，去南州头搭船出海看鸢飞鱼跃沧浪遗珠……那么美好那么神奇，他说的所有的话?我都记得?，虽然我最终也没能跟他去，但还是很开心，因为他给了?我很多梦和希望，那些神奇的美景我在梦里都看到过了?。”虞太后默默看着远方，眼眶湿湿的，嘴角却依旧噙着微笑，“你父亲真的很优秀，外形俊朗内涵也深邃，没有哪个姑娘见了?他不动心的。那时的我就很自私，还要求你父亲不许私下见任何小姑娘，你父亲也答应了?。他从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样风流，他是个君子。”
“只可惜，有些?事情或许真的是
命中注定，躲不掉也逃不了?，或许那也是一种缘分吧。”虞太后停顿了一下，叹息一声，继续道?，“钰儿他娘亲是我最要好的表妹，也是穆太公的掌上?明珠，我们这一辈儿里穆家唯一的嫡亲孙女，说她比公主都娇贵也不过分。她那时不过才十四岁，整日最喜欢黏着我玩，我也不例外地宠着她。那一年中秋节，你父亲约我去翠微塔观景赏月，我又不好丢下穆儿不管，就带她一起去赴约。那也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你父亲见到传闻中的穆氏明珠颇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把她当成小妹妹，可我却明显从穆儿眼中看到爱慕，她动凡心了?。穆儿是个敢爱敢恨的小丫头，性格娇憨又可爱，当晚就分享秘密似的告诉我，说她看上?你父亲了?。我有些?苦笑，半开玩笑似的问她，我也看上?你父亲了?怎么办？颜儿，你猜她说什么?？”
我依旧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一脸冷漠，虽然我忍不住想知道后来怎样，可是苦涩堆积在心间，又漫上喉咙，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口。
虞太后笑了?，轻声道?：“她说那当然，他那么好，谁都会喜欢他。我又问，可是他只能娶一位夫人，怎么办？她看着我疑惑地反问，他娶夫人和我喜欢他有什么?关系？他爱娶谁娶谁，我都喜欢他。我听了穆儿的话?很惊讶，思索了良久，一直以为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没想到却是她教会我怎样去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你父亲娶了你母亲，我也没有太难过。穆儿说得?对，他爱娶谁娶谁是他的事，我喜欢他却是我的事。”
“穆儿她爱你父亲，不比我少一分一毫，而我唯一可以骄傲的事，就是你父亲他爱的人是我。光这一点就足够了?，不管再悲再苦。”夕阳的余晖斜铺在天际，屋檐下的铃铛也在空悠悠回响，像在叮叮当当吹奏着一曲轻缓的歌谣，虞太后默默站在那里，面容静谧，“你看现在也就知道了?，我和你父亲最终也没能在一起，穆儿也不能，因为我们出身在这个繁华耀眼的帝都城最煊赫的家族，身为这个家族的女人，都是要进宫的。那天正好是立春，你父亲参加春闱前来找我，说等我生日
那天要带我去上绫原看丹枫林，我们从春天出发，等到那里就是秋天了，我们要一起去看这世上?最富丽最壮美的红枫。然后当天下午就接到圣旨，我被选进宫了。我拒接圣旨，被我父亲关在祠堂罚跪，我娘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我拒绝的后果不仅是害了?我们一家人，也是拖累了你父亲。他若是真敢和皇帝看中的妃子在一起，那他这一辈子也就走到头了?。”
“我不想说自己有多伟大，我宁肯自私，可自私的后果是我和你父亲两人都活不成，我全家人都活不成。所以我不能自私，只能伟大。”两行眼泪滑落下来，虞太后抬手轻抹着脸旁，却抿着嘴角努力保持微笑，“然后你父亲就来找我了?，他听说消息差点发疯，半夜三?更翻墙爬到我家，叫我跟他走，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颜儿，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想跟他走？”泪水漫过脸庞，虞太后掩着脸有些?泣不成声了，“可是我不能答应，我硬着心肠将他赶走了?，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第二天我就进宫了，从此和他天涯陌路。”
风吹过耳边呜呜作响，我听着听着，心下隐隐作痛，那种求不得?的痛苦我也曾经历过，我看着虞太后憔悴瘦削的背影，忽然间觉得?有些?理解她了?。可是理解归理解，对我娘亲的偏袒与在意却始终如骨鲠在喉，令人无法消解无法释怀。自从知道真相以后，我一直抗拒去回想我爹，不愿再想起他，因为他令我娘伤心了?，因为他不爱我娘。他是我崇拜尊敬的父亲，可我娘却是生我养我的最亲的人，我是她身上落下的一块肉，她疼我怎会不疼？
知道虞太后是我爹唯一爱的人，我不恨她不怨她不怪她，却也还没有大度到站在这里风轻云淡地和她聊天，听她回忆他们之间的旧年情.事。可就是这样原以为不可能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我就站在这里，甚至还有些?为他们惋惜。假如当初他们幸福地在一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不会有我娘的伤心，也不会有我。
“颜儿，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小羊的故事吗？我就是那只小羊，而你父亲就是那个放羊的孩子，我的腿没
有受伤，只是被锁进深宫里，再也出不去了。而你父亲的梦想，从来就不是什么?入朝为官运筹天下，他喜欢的是自由自在四处游历，看遍这世上?所有的胜景。他可以离去，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十多年，默默做着所有的事。那十多年间，他并没有跟我说过几句话，有也不过是一句平淡的问安。但其实我明白，他也明白，有些?事并不需要说出来。”
“我知道说这些?话?，有些?大逆不道?，甚至是离经叛道?，尤其不应该对你讲。可是颜儿，对不起……我也许是太闷了吧，我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找不到一个人和我同样有着关于他的记忆。这些?话?在我心里闷了太久，太沉重了?，我有些?承受不住，我已经老了?，或许也没有几天了……”
我猛地抬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想博取同情吗？我别扭地转过脸，又把?涌到嗓子眼里的话?咽了下去。
“你父亲去得太早了，而我太无用，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不如穆儿，至少她还救了?你。颜儿，你还记得穆太妃的样子吗？她年幼的时候是个很活泼很开朗的小姑娘，笑容就像花儿一般甜美，可是‘情’之一字，最是消肉噬骨刻毒得?很，那样天真可爱的小姑娘都被它消磨得苍老了?容颜枯了心。穆儿她比我还苦，至少我还得?到过你父亲的心，而穆儿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可是如果?真的问她，她可后悔？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样说不后悔。爱上了?就是爱上了?，那是一件百折不回的事，即使是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忘了?是哪年了?，哦，对了，是我怀着舒雅那一年。宫里摆宴品酒赏梅，结果?你父亲被同僚灌了?不少酒，喝醉了?。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宫女跑来跟我说，你父亲在西桥边上?跟李夫人起了?冲突。当时我正身怀六甲，穆儿她就在身边搀扶着我，一听这消息我们都急了，连忙往林子那边赶。去到时恰好看到你父亲醉得?东倒西歪从池畔跌下冰湖，李夫人惊叫一声搀扶不及，也掉下去了。穆儿急哭了，不管不顾地跳下水救人，可她根本就不会水
。我担心事情闹大了?不好办，又来不及呼叫救人，就挺着身孕下了?水。那时你父亲被冰水一冻已经差不多酒醒了?，穆儿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直到你父亲带着她爬上岸。李夫人那时也怀着身孕，整个人都已经昏厥过去，我身体不便，只能用力扯住她的衣裙往上?拖。可是最后把她的裙裾都扯破了也拉不动她，幸好你父亲及时将我们救起。”
“宫里人多眼杂，后妃和大臣夫人们一起落水很难解释清楚，你父亲就催促我和穆儿赶紧离开，他会将李夫人妥善安置。你父亲说得有道?理，我就和穆儿快速离开了?，只是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我们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被发现了?。李夫人衣衫不整裙裾又破了，招来很多非议，最终不堪折辱酿成悲剧。是我对不起李夫人，因为身孕相仿，你父亲醉酒把?她错当成我，只是牵住她的手，结果?造成大错。就因为那一次落水，李夫人腹中留下病根，连带着李慕那孩子也差点没命。穆儿也是落下寒疾，自小就娇贵无比的身子，哪能受得了?腊月里的冰湖，之后十余年腿疾折磨，天一冷就疼如刮骨。不过我倒是没事，从小就跟着我父亲习武强身健体，不过天冷畏寒一些?，穿厚一些?也就好了?。”
夕阳渐渐西沉，半圆的一轮压在远处地平线上，留下一抹暗红的余温残留在天际。咕噜噜鸽子归巢的哨声在天空盘旋响起，该到夜幕的时候了?。
虞太后吸了吸鼻子，转过头看着我：“颜儿，不要怪我，我说这些?无意炫耀什么?，只是想告诉你爱是不离不弃的，没有任何借口。钰儿是钰儿，你是你，不要把?不相干的事掺在一起。你父母去的太早，有很多事照顾不到，我希望能尽我所能照顾你，就像一位母亲照顾女儿一样，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已经老了?，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看到你的痛苦，我不忍心，希望我说的那些你能明白。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姑娘，我多想你是我的女儿，不过你娘一定不答应。”说到这里，她微微笑了?一下，“一开始听皇上?说要把?你接进宫，我还有些?不安，可是我们有眼缘吧，看你第一眼就
很喜欢，喜欢得心疼。这辈子，能听你叫我一声母’，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些?疼，可是还未等我仔细想清楚，虞太后就已经走了。两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下台阶，一步一步蹒跚着，我看到她耳鬓丝丝银白，发现她真的有些?老了?。郑严依旧面无表情，走上前请我回宫，我脚步沉重往回走着，一想到回去又会被关进冷宫，脚步就愈发沉重。
然而最终我没被关进冷宫，因为皇帝发怒了?。他一听说虞太后顶着冷风在翠微塔顶层和我站了?一下午，愤怒的狮子一样狂卷进长乐宫朝我咆哮，抓起一柄玉如意摔得?粉碎，当即下令将我贬为贱奴，发配到城东骁骑营当营妓。
我整个人处于发懵的状态，直到身上?华裙被扒掉，换上一身单薄的奴衣，我才知道他真的不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