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新贴了一张文殊菩萨的画像,慈眉善目颇为可亲,我摆好果盘又上?了一炷香,怔怔地站在那里出神。这时门外轻轻敲了几下,长云推门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盆淡紫色鲜艳的大花蕙兰。
“娘娘,您又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怎么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长云把花摆在案台上,淋淋漓漓洒了点水,又用雪白的绸布轻轻擦拭花枝墨绿肥厚的叶片。
我连忙松开眉头,淡淡道:“哪儿来的花,闻着挺香。”
“是老苏侍弄的,跟奴婢比划半天,原来是要搬来给您看的。”长云笑着嗅了嗅鼻子,“真的很香呀,没想到那老苏又聋又哑的,养花倒是一把好手。”
“他?倒是有心了。”我点点头,走到近旁观赏那花,枝叶修剪得很整齐,侧边微微向右托出,衬着淡紫色的花好似挥舞的云袖一般好看,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
“娘娘,刚才兰妃娘娘还有李贵嫔张贵嫔都来了,这大过年的哪个宫里还不串串门,您总是这样闭门不出,恐怕不太好吧?”长云察言观色道,“要不待会儿咱也出去溜一圈吧,别的宫里好歹不说,太后娘娘那里可不能不去呀!”
我知道长云是一片好心,可是不想解释什么,也无从解释,我只是打心里不想见到那个人罢了。随便闲扯几句含糊过去,我说要自己出去走走,不叫人跟着了。长云拗不过,只好拿斗篷送我出门,叮嘱外面凉要早些回?去。
我顺着回?廊慢悠悠走着,其实这天气十分暖和,太阳暖洋洋地挂在墙头,晒得屋瓦上的积雪都要化了似的,洁白又蓬松。走出回廊就是后园,我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溜达着,稀疏的草坪一片枯黄,上?面还覆盖着薄薄的积雪,青灰色砖石铺就的小径倒是清扫得颇为干净,蜿蜿蜒蜒在林子里穿梭。一路走了很久,前面渐渐响起刷拉刷拉的声响,只见松林那边有个蹒跚的人影正在扫地,似乎是那个姓苏的老太监。他?的后背微驼形容枯槁,握着扫帚的两只手好像松树皮一般苍老干枯,却一下一下扫得极其认真。
“老苏,扫地呢。”我笑着招呼一声,可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依
旧背对着我扫得认真,我这才想起他?听不见,也没再打扰他。一路走得有些累了,我把斗篷拢起来坐在路旁石凳上,默默看着老苏扫雪,一边怔怔地出神。风静静的林子里也静悄悄的,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孤寂感,让人很难承受,我觉得自己孤独寂寞得快要发疯了,想放肆地呼喊想大哭大叫,却忽然间发现自己连哭都不能。抬头仰望辽远的天空,晴暖的阳光将四周一切都镀上?金边,好像一个黄金的囚笼封锁在头顶,我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
“……老苏,你想出去吗?”我望着老苏孱弱蹒跚的背影,发痴一般自言自语。
“你家里还有亲人吗?”
“你想他们吗?”
“老苏,我很想……”
……
这空荡荡的后花园,即使填满数不清的珍惜花木名贵物种,也依旧是毫无生?气的死寂,找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虽然这里也长满松柏盖满积雪,恢弘的皇家园林气象万千,但总比不上?天山那郁怀千里的深林雪原,比不上?那里冷到骨髓的痛快和生?机勃勃。冷风吹拂着衣襟生?凉,冻得人打颤,也许这里和天山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冷。只是我的心空了吧,因为那个人不在,所以感觉整座山都空了。
一直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在后花园里,自怨自艾又顾影自怜的我其实是多么幸福。每当回?想起那天下午,我甚至能记起那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景物,清晰一如发生?在昨天。阳光从西边墙头斜斜照进来,那天下午的风很轻,我穿着一身藕荷色穿花刺绣棉裙坐在石凳上,外面斗篷是淡青色的,领口有一圈雪白绒毛,背景是一片墨绿苍翠的冬青,还有一个蹒跚的人影在那里慢慢地扫雪,枝杈层层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淡粉的霞光,幽远而静谧。我微笑着回?忆起那天下午,记忆里的空气都好像弥散着梅花的芬芳,浸了蜜汁一般美好得就像是一个梦,原来那偌大深静的后花园并不是我所以为的空旷寂寥,而是被温暖填塞得满满当当,那是最静默最深沉的陪伴与守护。
回?到前殿,天色尚早,我把雕花木窗推开一条缝,坐在案前
开始习字。孟体雅秀,藏体古拙,张体雄健,柳体洒脱,是为当今书法四圣。可我觉得赫连钰的字更好看,完全有资格跻身书圣之列并且要排在首位,只可惜我临摹再多?也写不出他的一丝神韵,依旧软趴趴的毫无风骨。一笔一划地描着字样,我努力集中精神,什么都不想,可脑海里却总是不断浮现很久很久以前在天山上,那个人教我练剑的样子。
天下着茫茫大雪,扑簌簌一会儿就落下厚厚一层,他?用剑在雪地上划出一行行剑谱,字刻划得不深,很快就被落下的积雪覆盖,他?要我用最快的速度将剑谱上的招数使出一遍,字消失我还未停,那就是我输了。输了没有惩罚,他?只是淡淡说一句“再来”,而且剑谱千变万化,每次都不一样。于是我顶着风雪持剑凌空翻飞,劈拉穿刺腾挪转移,而他?的剑下却越走越快,有些字迹还未等我看清就已被风雪吞噬殆尽,余留我力?竭摔倒在雪地里。那时的他?总是一言不发,默默站在一旁等我自己爬起来,然后又是新一轮较量。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落剑刻下最后一个字,而我也同时挽起最后一个剑花收剑归式。那一刻雪花静静地飘着,冷风渐渐卷去最后一行字迹,然后我就看到他笑了。那一个淡淡的笑容,不过嘴角略微一勾,我却脸红了好几年。
沧山万海,八荒,我想念的那个人,如今在哪里?离别时说了再不相见,天涯海角,都与我没有关系了,我没有资格。
正想得出神,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乱了我的思绪,我收起心神搁下笔:“进来。”
“娘娘,淑妃和德妃来了,正侯在偏厅。”粉衣小宫女福身一礼,低着头汇报。
我转头看向窗外:“叫她们走吧,就说本宫累了,正在休息。”
小宫女唯唯诺诺退下去了,我拨弄着窗台上新摆的一盆水仙,翠绿的叶苗颀长而茁壮,顶梢刚开始打苞,白里带着些嫩黄,煞是好看。刚拿起笔蘸墨想把剩下的字临完,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我笔尖一颤落下一大团墨,心下有些不耐烦,不知又是哪个娘娘那么有雅兴,要来这里“拜访”。招呼人进来,没想到却是长云,后面还跟着一个
灰衣小太监。
“娘娘。”小太监打千,“奴才是伏龙殿的小和子,皇上?叫奴才来跟您转告一声,吏部侍郎李慕李大人又病倒了,丞相向皇上?求情,想请娘娘去府上?看看。皇上?准了,说娘娘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失手掉落了毛笔,我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不知道四师兄他?怎么了,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病倒了?抓起外袍胡乱套在身上?,长云连忙帮我整理衣裙,一边小声问:“娘娘,咱这就走吗?”
心下悠地一紧,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挥手叫他们退下。
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想去看看四师兄,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严不严重?距离上次见他?已有近四个月,上?次他受重?伤我没去看望,难道这次也不去吗?上?次不去是因为不想面对李言默,而这次不去,是因为不想面对过去的自己,不想面对那些不堪。我无法坦然地坐在李慕面前,饱含热泪对他嘘寒问暖,因为那个丞相府里有我最难忘最痛苦的记忆,我再也不想踏进去一步。
挪到案前提起笔,我艰难地斟酌着字眼,用小半个时辰写了封短信,然后把长云唤来,叫她给皇帝送去转交。知道会有最好的御医去给他?瞧病,我心下还是愧疚,可是四师兄对不起,我也只能这样了,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