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字面意思,柏小姐,你不会是不识字吧?”游梦转过身,笑容里满是嘲讽,“你爹他杀了那么多人,又怎么可能不得罪人?这帝都里面所有的权贵,盘根错节利害交接,有哪一家是完全独立的?你爹
把跟皇族相关的王公大族全杀光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剩下的老世族,又有哪个不恨他?即使你爹一家独大,能只手遮天独揽朝纲,可是恨他的人那么多,他那只手又能揽多久?所以那场贪墨案,你爹躲不了!因为要他死的,不是李言默一个人,而是这朝堂上这帝都里,几十家甚至上百家老世族!”
缓缓走到我面前,游梦掐住我的脖子,把脸凑到我面前,眼睛里好像焚起怒火,有些癫狂:“你知道你爹有多无?耻吗?为了扶持那个野种上位,他屠灭了整个皇族!先帝遗诏里立下的唯一储君只有九皇子,可你爹狼子野心,竟然把他自己的野种扶上皇位!哈哈哈……柏颜你想不到吧?现如今坐在皇位上那个狗皇帝,其实是你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哦,民女无知……是不是还应该尊称你一声长公主殿下?”
“够了!”我猛然大吼一声,将发疯的游梦推倒在地上,撑着桌面直喘粗气。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我绝不会相信!我爹他是这世上最纯善最淡泊最温和的人,绝不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游梦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语气里却是刻骨的冰冷与寒毒:“我告诉你,这还不够!远远都不够!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你爹到底是怎样一个禽兽不如的无?耻之徒!”
一股灼烈的怒火窜上心头,我急速运掌如风,恶狠狠朝她发起猛烈的攻势。游梦依旧冷笑不已,一边左右腾挪躲避,一边发狂一般撕扯着尖锐的嗓音:“你爹他淫.乱后宫,侮辱帝妃,丑事?被揭露就四处杀人灭口。你知道为什么你爹杀光所有的皇族子嗣,却不敢杀王爷吗?因为他心中有愧!因为他不敢!只有王爷才是大华朝唯一名正言顺的君王,即使你爹将那个野种捧上皇位,却没有任何人肯承认!”
“知道那一起贪墨案,背后到底是谁做的吗?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那朝堂上百十名朝臣一起联手,合力整死了你爹!知道什么叫积重难返犯了众怒吗?你爹这就是死有余辜!”游梦拼力挡过我的攻势,下手也越见狠辣起来,一记记掌风朝我挥来,怒声道,“柏颜你够了吧?!如果你真的不想听,我可以走!”
拍在
我面门的掌风猛然停住,游梦挡在我身前,脸色阴冷而森怒。见我不动了,她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我冷哼一声。两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我没有抬头,低声道?:“你说吧,我听着……”
游梦看?我一眼,走到窗边,拨开木栓把窗扇推开了,顿时一股刺寒的冷风裹挟进来,拂起满室凉意。而透过窗外,不远处老硬虬结的梅枝已经打起稀疏的花苞,在那料峭的寒风中凛然待放。
“隆庆十六年冬,先帝在宫里摆宴,和众臣宾客品酒赏梅。宴席就摆在御湖西边的梅林里,那年冬天特别冷,梅花也开得格外好。那场宴会,文官武将偕家眷都到了,知道你爹做了什么吗?”
游梦回头看我,眼神里是难掩的憎恶与鄙夷:“你爹酒后淫性大发,于梅林中猥亵李丞相夫人,李夫人不从,扭打之?下双双跌入冰湖,最后东窗事?发,所有人都看到你爹的丑态!哼,那时李夫人已有七月身孕,你爹还是人吗,竟做出如此禽兽之行?!”
猛然间如坠冰潭一般,我已经开始麻木的神经再一次被摧毁,分崩离析。喉头堵塞,一阵腥甜,我挣扎着想嘶吼出声,却曝露在游梦那近乎痛恨的目光下动弹不得。
“李夫人被你爹当众侮辱,羞愤难当,若不是为了腹中孩子,她岂肯苟活?生下孩子第二天夜里,她就从翠微塔顶层跳下去了!”游梦面含愠色,厉声道,“现在你还觉得,是李言默欠你柏颜,欠你们柏家的吗?”
我一时间瞪大眼睛,惊愕万分:“你撒谎!这些事?你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知道李夫人是从翠微塔顶摔下死的,可她不是失足掉下去的吗,怎么可能会这样?我不相信我爹会做出这种事?,绝不可能!
“呵……我怎么可能知道?”游梦端着手臂冷笑出声,“那还不是拜你所赐?为了掩盖所有关于你爹的一切,我为王爷做了多少?事??托你和你爹的福,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我久久地看着游梦,浑身无力地站在那里,努力抓住椅背才?不让自己滑落下去。好像所有线索都拼接到一起,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朝我笼罩下来,筋络分明,严丝合
缝。曾经那些令我想不明白的怀疑和不解,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说。
李言默为何要陷害我爹?因为他夫人因我爹而死。那些人为何要联合起来,用贪墨案整垮我爹?因为那一场宫变血洗,侵害到他们的家族和利益。在王府里,林伯为何总是对我支吾躲闪,欲言又止?因为我的逃跑间接害死了穆太妃,而赫连钰下令,不许任何人向我提起。为何游梦要杀荀叔?因为荀叔找到了人证,而为我爹翻案,赫连钰绝不会允许……
我模糊着泪眼,口中满是咸涩滋味,抬头看?向窗外,那铅灰的天空低沉阴郁,重重黑云覆压上我的心头,压得不得喘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谢谢游梦呢?若不是她告诉我,有些事?情?或许我永远都想不明白。只是那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唯一不合理的,就是游梦口中那个人,不应该是我爹……
失去了魂魄一般怔忡,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游梦那尖刻冰冷的声音在我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缠绕不去。泪水充盈在眼眶,肿胀地发酸,可我不敢抬头,也不敢伸手拭去,因为我害怕看?到游梦那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和里面同样摇晃的泪花。
“你,你是恨我的吧……你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恨我,为什么要恨我爹?”我压抑着哭声,努力用平缓的语气问出这一句。就算她说的都是真的,就算我爹滥杀了很多人,又与她有什么关系?那时她还未出生,他们游家也与皇族没有关系,并未在被杀之?列。然而她看我的目光,却总是令我不寒而栗,我确信那是仇恨的目光,她是恨我的。
“你不杀周侯,周侯却因你而死!”游梦眼眶通红,“你爹作恶多端,自然该当自食其果,可与我游家又有什么关系?朝廷上那些人想扳倒你爹,他们一同策划贪墨案,劫取分赃那年的上千万岁贡,不仅要你爹人头落地,还要他那野种皇帝没有国库收入。知道什么是官商勾结吧?要私吞那么大一批黄金,没有商家为他们周转怎么行?所以姓柴的选中了易狗贼,派兵舰出海击沉我游家货船,又烧光了游家所有仓库,因为易狗贼答应为他们洗黑钱,而姓柴的把江南总商的位子
给了他。为了除掉你爹,我们游家就是地上的蝼蚁,姓柴的说碾碎就碾碎了……你说,叫我怎么能不恨!”
泪水忍不住又滑落下来,游梦使劲擦了一把,长长吁出一口气:“我的确恨你,甚至恨不得你死!要不是你爹,我游家怎会没落至此,我爹又怎会气厥身亡?姓柴的是那杀人的刀,而你爹却是一切诱因的罪魁祸首!我不能亲手杀了你爹,却无数次想要亲手杀了你!然而可笑的是,我却不能动你,因为王爷他不许。不管他爱你是真是假,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杀了你,王爷他永远不会原谅我……而我,不想让他讨厌。”
定定看?着我,游梦吸了吸鼻子,忽而眯起眼睛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却令我从心底发寒:“所以我容忍你,一直容忍了你很多年。柏颜,我今天来,就是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告诉你这个被宠坏的娇公主,呵……你的美梦该醒醒了!”
斜眼看着我抱在怀中的黑釉瓷瓶,她勾起唇角:“你荀叔已经死了,看?来要为你爹翻案,你只能一个人去了。那花匠也死了,但他留下一封书信,正是李言默当初所写,就在那瓶子里,作为物证,足够了。柏颜,你不是要去告御状吗?你不是要告李言默吗?或许,现在还要再加上王爷,一起告?去吧,我送你去。只要你去了,你和王爷之间就再无?回余之?地了!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可你这性子烂泥糊不上墙,总也不干脆。我等不及了,所以我来推你一把,送你一程!柏颜,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啊……哈哈哈哈……”
游梦狂笑着甩了甩袖子,示威似的冷瞥我一眼,转过身挺直胸膛,像一位高傲尊贵的女王一样慢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还在呼啸,从长长的回廊下穿梭而过,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仿佛有人在哀哭。书房里到处东倒西歪,一片凌乱,残损的门扇歪倒在一边,在风中轻轻摇晃,吱呀地响。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一点冰凉飘落到我脸上,冰沁的凉意。暮然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雪。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出去,站在石阶上仰望天空,那万千飘飞迷离的雪花飞舞着,盘旋着,有些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然后干涸的眼窝又一次热泪盈眶。紧紧抱着怀里瓷瓶,我蹲在地上痛哭出声,在漫天凄迷的大雪中哭到昏厥。
那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