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租住的地方,阿渡阿念都已经睡了。钟欣愉撩开窗帘,借一点月光,打开那只烟盒。里面夹着一张菲薄的纸,她展开来,是长丰钱庄的银票,上面印着重庆分号的地址。
她看着,看着,无声笑了。
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储奇门,那里水路便利,开着很多商号,有人把东西运到本地来卖,也有人把本地的东西运出去。
她在码头附近找到长丰钱庄的牌子,和上海九江路上的一样,一个不起眼的指引,叫她沿一道石阶走到尽头,走进木头门板后面的店堂,靠到装了铁栅栏的柜面上。
银票递进去,伙计便叫了掌柜出来,也是一位老账房的样子,穿长衫,戴眼镜,客气地问她:“小姐要办什么”
她办了转存,带走一张新的银票,留下那只烟盒。
离开储奇门,她在薄雨中走着,仍旧觉得神奇。也许这是一次真正的任务,又或者只是试探而已,就像她曾经试探林翼。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做了。
她其实很久以前就知道秦未平是什么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铺垫。但她还是觉得意外,现在老秦仍旧是从前的那个老秦。
他的名字是真的,背景是真的。甚至从一开始就有人说他是共产党,他也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去证明自己不是,只是笑着反问,你们觉得我像吗
他们觉得他不像。也许只因为不相信会有人面对这样的诱惑,还能坚持虚无缥缈的信念。
他已经如此接近这个权利的中心,他可以拥有地位,可以拥有金钱,可以把钱汇到美国去,在曼哈顿东河边上买一套豪华公寓,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度过体面安逸的一生。
但他竟然还继续着,一个最现实的人,做着最理想主义的事。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第112章 劝储
“你们都是这么直接的吗”钟欣愉后来问秦未平。
老秦只是笑,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这一次之后,便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在财政部、外交部和美国大使馆都有不少熟人,常常带着她出去交际。周围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会开开他俩的玩笑,遇上饭局和牌局请他们一起出席。
转眼,春天到了。山城潮湿而多雨,处处笼盖着雾气,日本人的轰炸因此变得稀少一些。野草飞快地长起来,掩盖了被火药熏黑的残垣断壁。恰如很多人死了,但又有更多的人从各地辗转涌来。闹市的街头仍旧摩肩接踵,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一天比一天紧俏。
秦未平替她换了一处好一点的房子,在工作场合叫她“展小姐”,熟人中间叫她“展眉”,送她衣服丝袜,雅顿的雪花膏,娇兰的香水,礼拜天领着她的两个孩子去外面吃饭、看电影。
钟欣愉则在人前叫他“秦秘书”,熟人中间叫他“老秦”,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常喝哪一种茶,家里总是备着他吃的胃药。
他们就好像一个临时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在战时的陪都司空见惯,因为到处都有死了丈夫的妻子,或者死了妻子的丈夫,以及更多的在空袭警报中突然相识的男男女女。
甚至就是因为凑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突然之间就没那么扎眼了。她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也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官员,泯然于众。
很快,所有人都见惯了她这张面孔,更不在意她的来来去去。她如果不在歌乐山,便往返于南温泉、渝中和储奇门之间,替他传递着消息。
名声是不好听的。圈子里有人说,她巴结着秦,但秦是留学生,洋派,根本无意与她结婚。也有人说,她是跟着秦从香港过来的,两个人其实早就已经在一起了,甚至猜想阿念就是秦的孩子。
对于这些传言,钟欣愉并无所谓。
秦未平时常到她这里来,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带着孩子玩。但夜里关起门来,他们只是交谈,他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
她仍旧等着上海的消息,但如果没有,他们也会说点别的。
老秦会告诉她一些事,比如“特券”的批复下来了,上面最终决定交给美国钞票公司印刷。还有财政部长即将兼任中央银行总裁,法币的发行也要全部集中到那里。
她也会跟他说歌乐山印钞厂里的事,比如机器一天开几个小时,每月消耗掉多少张印钞纸。
以及那段时间面对不断飞涨的物价,到处都在搞的“节储运动”,号召“节约建国,储蓄兴家”。有的是演讲与招待会,专门针对工商富户。有的索性叫警察带着银行职员,走街串巷地推销中、中、交、农四行的储蓄券,五元,十元,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