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细品着他说的话,总觉得言下另有深意。要是给别人听见,绝对不会认为他们二十多年未见。赵淮原根本没问起她过去的经历,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了。
她估计着这种可能。
赵淮原却不挑明,还在那里诉苦:“……仗打了快十年,这上海滩,说起来是国际观瞻之所在,但洋老爷会为了此地做些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懂。英国人没钱打,美国人不想打,就凭万国商团那千把个人,够做点啥
“现如今,沙逊爵爷那样的大商人早都已经走了,只留下小生意人、职员、外交官,他们母国最多也就是开几趟撤侨的邮轮罢了。工部局里日本董事一年比一年多,日本人进租界是早点晚点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洋老爷一走了之,留下来我们这种帮他们做事的人怎么办呢”
“和平政府接管租界,您总归还是做老本行。”钟欣愉顺着他说,是宽慰的口气。
赵淮原却慨叹:“倒是也有人请我,叫我去沪西警察署做刑事科长,但和平政府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话说到此处,他停了停,像是与她会心一笑,带着那笑意,私房话似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拿的是随便印印的储备券,拼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条命。爷叔老了,拼不动了。”
“那爷叔想怎么样”钟欣愉问,预感已经到图穷匕见的时刻。
赵淮原没有回答,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旧报纸,1939 年初出版的《申报》,头版登载着桐油借款成功签订的新闻,文章下面配着黑白照片。尽管影像模糊,但钟欣愉知道,自己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侬晓得伐”赵淮原看着她,往下说,“昨天晚上,我就在丽都看见你了。爷叔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但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我看见过,肯定不会忘记的……”
钟欣愉品着这句话,想着所有应对的办法,只可惜此刻银行里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她甚至已经可以看见赵淮原西装前襟里露出的枪套。但心中竟无恐惧,这是她明知故犯的错误。接下这个任务之前,她就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了。
忽然间,她又想起昨夜在银映座看到的歌舞伎表演,台上舞蹈的葵姬,以及鹤原的解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并不知道林翼也曾这样想过,就算知道,他们想象中两个人分开的方式也一定截然不同。
第96章 爷叔
“爷叔,”钟欣愉开口,还是这样称呼他,“你想说什么,就明讲吧。”
赵淮原却住了口,整个人朝后仰去,倚靠到沙发上,抬腕看了眼手表,这才笑道:“就快到吃中饭的辰光了,我们找个地方,爷叔请客。”
钟欣愉点点头,知道他这是小心为上,不愿意在此地深谈,便起身开了隔间的门,引他出去。
女秘书看见他们,过来送客。
钟欣愉正好关照她一声:“我这就去吃饭了,下半天或许晚一点回来。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跟赵探长到巡捕房去,还是为了前一阵那几桩案子。”
“晓得了,钟小姐。”女秘书应承。
赵淮原在旁边看着,知道她也是小心为上。
两人各有各的打算,却还是客客气气地,一起下到底层,走出华胜大楼的黄铜转门。
巡捕房的轿车就停在银行门口,侦探一直在身后跟着,这时候赶上两步,替他们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欣愉点头致谢,躬身坐进去,用手抚平旗袍的下摆。
前排司机和副驾位子上都是赵淮原手底下的人,去的地方也是他做主,上车坐定,便伸手拍了拍司机,说:“去王宝和酒楼。”
钟欣愉知道,王宝和在四马路上,离中央巡捕房很近。赵探长带着她一个晚辈女人出来,反倒比她还要当心。这忌惮的自然是她背后的势力,租界当局口中“重庆方面的恐怖分子”。
车往南开了一段,拐到福州路上,经过中央巡捕房。三十年代拆掉重建,但式样没有大改。现如今还是一座英国式的红砖大楼,有两层楼高的拱门,中间围出停车、出操的广场。
钟欣愉隔窗望着那个地方,又侧首看了一眼赵淮原,不知他是否也有同感,想起那段盛夏的往事。至少,她还记得很清楚,小时候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天——天气很热很热,蝉拼命地叫着,这座森严的堡垒,吞噬了她的父亲。
但赵淮原只是对她笑了笑。也许是错觉吧,她又一次看到了那种滞涩的表情,也跟从前一样。他说自己没有什么本事,但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发达了,从一个包探一路升到华探长。